聊齋志異《羅祖》原文

羅祖，即墨人也[1]。少貧，總族中應(yīng)出一丁戍北邊[2]，即以羅往。羅居邊數(shù)年，生一子。駐防守備雅厚遇之[3]。會守備遷陜西參將[4]，欲攜與俱去。羅乃讬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適參將欲致書北塞，羅乃自陳，請以便道省妻子[5]。參將從之。

羅至家，妻子無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遺舄，心疑之。既而詣李申謝。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義，羅感激不勝。明日，謂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歸，勿伺也[6]?！背鲩T跨馬去。匿身近處，更定卻歸[7]。聞妻與李臥語，大怒，破扉。二人懼，膝行乞死。羅抽刃出，已復(fù)韜之曰[8]：“我始以汝為人也，今如此，殺之污吾刀耳!與汝約：妻子而受之[9]，籍名亦而充之[10]，馬匹器械具在[11]。我逝矣。”遂去。鄉(xiāng)人共聞于官。官笞李， 李以實(shí)告。而事無驗(yàn)見，莫可質(zhì)憑，遠(yuǎn)近搜羅，則絕匿名跡。官疑其因奸致殺，益械李及妻;逾年，并桎梏以死[12]。乃驛送其子歸即墨[13]。

后石匣營有樵人人山[14]，見一道人坐洞中，未嘗求食。眾以為異，赍糧供之?；蛴凶R者，蓋即羅也。饋遺滿洞，羅終不食，意似厭囂，以故來者漸寡。積數(shù)年，洞外蓬蒿成林?；驖摳Q之，則坐處不曾少移。又久之，見其 出游山上，就之已杳;往瞰洞中，則衣上塵蒙如故。益奇之。更數(shù)日而往，則玉柱下垂[15]，坐化已久[16]。土人為之建廟;每三月間，香楮相屬于道[17]。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羅祖，香稅悉歸之;今其后人，猶歲一往，收稅 金焉。沂水劉宗玉向予言之甚詳。予笑曰：“今世諸檀越[18]，不求為圣賢[19]，但望成佛祖。請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須放下刀子去[20]?！?/p>

聊齋志異《羅祖》翻譯

即墨縣有個叫羅祖的人，小時候家里貧窮。有一年，恰好他們姓羅的族中攤著要個人去北部邊疆當(dāng)兵，族人決定叫他去。

羅祖在北疆的好幾年里，娶了媳婦，生了個兒子。隊(duì)伍上的守備官待他很好。不久，守備升了官，要去陜西當(dāng)參將，打算把羅祖也帶了去。他把妻子和孩子托付給一位姓李的朋友照顧著，便跟守備去了陜西。一去就是三年。

一次，羅祖聽說參將想給北疆去一封信，就申請把送信的任務(wù)交給他，也好借這個機(jī)會看望久別的妻子和兒子。參將同意了。

羅祖到家見妻子很健康，感到很欣慰?？墒前l(fā)現(xiàn)床底下有一雙男人的鞋，心想，我三年不在家，哪來的男人鞋?莫非……便和妻子到李姓朋友家，感謝他三年來的照顧。姓李的朋友見他回來，趕緊做菜擺酒，熱情地勸他夫婦吃喝;妻子也說三年來姓李的對她照顧多么多么好，簡直是個大恩人，羅祖也說了好多感謝的話。第二天，羅祖對妻子說：“我得替參將送信去，晚上回不來，不要等我了?！闭f完，騎馬走了。實(shí)際上他并沒有去送信，而在近處找了個地方藏起來，到了夜里二三更的時候又回來了。一進(jìn)門，聽見妻子跟姓李的正在床上睡覺，說些無羞恥的話，他氣極了，撞開門進(jìn)了內(nèi)室。妻子與姓李的嚇壞了，在地上跪著爬到他面前，說：“我們不是人，我們該死!”羅祖把刀抽出來，真想一刀結(jié)果了這兩個狗男女，但沉思了一下，又把刀插入刀鞘，對姓李的說;“我原來把你當(dāng)人看待，你既然這樣，說明你是個禽獸，殺你反而玷污了我的刀。這樣吧，我的妻子和兒子你要，我的兵也由你替我當(dāng)，馬匹和武器都在這里，我走了!”說罷就走了。

羅祖的鄉(xiāng)鄰知道了這件事，一齊告到了官府。官府便把姓李的提去，拷問。姓李的全部招供了。但除了李的供詞，一沒有人證，二沒有物證，沒有充分的根據(jù)給他定刑。派人到處找羅祖，一點(diǎn)影子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官府便懷疑是姓李的因奸情殺了羅祖，便對姓李的及羅妻施以更重的刑罰。過了一年，這兩個男女都死在獄中，官府就把羅祖的兒子送回了他的即墨老家。

又過了好久，石匣營村有個打柴的人進(jìn)山，經(jīng)常看見一個道人坐在一個山洞里，可從來沒見他下山化過緣求過吃。消息傳來，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他吃什么活著呢?就一齊給他送去吃的。有人認(rèn)識這個道人不是別人，就是羅祖。送來的吃食都放滿了山洞，羅祖始終也沒吃一點(diǎn)?？此囊馑际怯憛掃@么多人去看他，漸漸地，就很少有人去了。好幾年后，洞外的亂草長得像樹那么高了，偶爾有人到洞內(nèi)看見他仍坐在那里沒動地方。又過了好久，有人見他在山上走動，待接近他時，卻又沒了。再回洞中找他，還在洞中坐著，衣服上往日的塵土都沒變樣。大家更加奇怪，又過了幾天再去看，只見他的鼻梁都塌陷了，這才知道他早已坐著死了。

鄉(xiāng)鄰為了紀(jì)念他，建了一座羅祖廟。每年三月來燒香的絡(luò)繹不絕。他的兒子去燒香，人們都喊他小羅祖，香火錢都給了他。至今他的后代還年年去收香火錢呢。

這個故事是沂水劉宗玉對我講的，很詳細(xì)。我笑笑說：“現(xiàn)在出家的和尚道士不想當(dāng)圣賢，卻想成佛祖，請告訴他們，要想立地成佛，得把手中的刀放下。”

聊齋志異《羅祖》賞析

《聊齋》故事，篇篇出異。此篇異在一個普通的戍邊士兵，因?yàn)椴粴⒓榉蛞鶍D而出走，竟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活神仙，坐化后更成為人們世代供奉的菩薩。

佛家道家弟子，俗稱。出家人”。這個羅祖確乎與家無緣，年少因家貧充壯丁離了父母，后來又因上司賞識而離了妻兒，已經(jīng)兩次“出家”。當(dāng)他借便探望時，妻子的床下已經(jīng)擺著另一男人的鞋，他的家已經(jīng)是別人的家了。他滿可以殺了奸夫奪回這個家，也可以奸夫淫婦并殺再去建立一個家，那他就仍是個凡夫俗子，衣食男女。仙凡就在那一念之間：當(dāng)奸夫淫婦膝行乞死，他抽刃而出之際，似乎突然悟透了人間的丑惡和“家”的骯臟，妻的背叛和友的缺德，使他斷然決定拋棄一切，隱身山林。沒有長期地參悟和修煉，放下刀子，他就立地成佛了。至于后來被他饒恕的那對男女，由于他的突然失蹤之無法解釋驗(yàn)證，仍被桎梏而死，而他決不現(xiàn)身釋疑，似與佛家慈悲本旨有違，但卻借此表現(xiàn)了他義無反顧的出世信念，而且也是奸夫淫婦的自作自受。當(dāng)然從妻子這邊看，她被無端剝奪了俗世生活的樂趣，丈夫三年不歸， 等于守活寡， 與李某的越軌行為，則大致符合俗世的邏輯。以死相懲，似乎罰之太過了。

羅祖的形象被描繪得十分生動。見鞋生疑，夜靜潛歸，大怒破門，抽刃而出，還刀入鞘，都是富于性格特征的動作。“我往致主命，暮不能歸，勿伺也”?！敖袢绱?，殺之污吾刀耳!”我逝矣”。都是表現(xiàn)了特定情境中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性格化語言。尤有意趣的是羅祖人山后的那段描寫，撲朔迷離，引人人勝。他端坐洞中，無言無語，不食不動，一任衣上蒙塵，洞外蓬蒿封門。俗人贈食潛窺，他都無動于衷。人或見其出游山上，復(fù)窺洞中卻絕無移動痕跡，更顯得神秘莫測，亦真亦幻，奇異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