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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

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

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

這是日德蘭沙岡的一段故事,可它并不是從那里開始的。不是的,它的開頭在很遠的地方,在南面的西班牙。海是國家間的通途。你想一下那邊,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茂密昏暗的月桂樹之間開放著火紅的石榴花;一股清涼的風(fēng)從山上吹向柑園,吹向摩爾人①建造的有涂金半圓頂和彩色斑斕的宏偉殿堂。拿著火燭與飄揚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地走過大街。在他們頭頂上,天空很高很清亮,上面綴滿了星星!歡歌和響板②的聲音在四處回蕩。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歡樹下扭擺跳舞,乞丐則坐在有雕飾的大理石上,啃著漿汁四溢的西瓜消磨時光。這一切全像一個美好的夢,完全沉醉于這樣的夢境中了,——是的,兩個新婚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的。而他們確也在這里得到了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愉快的心情,富有和榮譽。

“我們真是幸福極了!”他們這樣說道,內(nèi)心布滿了這樣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階梯上他們還可以再上一級。待上帝賜給他們一個孩子,一個身心都像他們的兒子,那么這一級便算跨上了。

這樣一個幸福的孩子會受到最大的歡迎,會得到最親切的關(guān)懷和愛,會有財富和名門望族所能提供的一切優(yōu)裕的生活。

時日像過節(jié)一樣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象的天賜的愛!”妻子說道,“說這種幸福圓滿在來世還能生長,它可以進入永恒!——這種思想對我真是太浩瀚了。”

“這很明顯是人的一種自以為高明的思想!”丈夫說道。“從根本上說,這是可怕的狂妄。以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樣!這也是那條蛇③的語言,它是撒謊的始祖?!?/p>

“然而,你不懷疑此生之后有來生吧?”年輕的妻子問道。這話就像在他們陽光明媚的想象世界中,第一次飄來了一片陰影。

“宗教信仰是這樣答應(yīng)我們的,牧師是這樣說的!”年輕的丈夫說道,“但是我正是在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熟悉到,要求在此生之后還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繼續(xù),那完全是狂妄、自高自大的想法!——難道此生給予我們的這么多的東西,還不能令我們滿足嗎?”

“是的,我們是應(yīng)有盡有了,”年輕妻子說道,“可是,成千上萬人的這一輩子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沉重的考驗嗎!無數(shù)人被投到這個世界里來,難道不就是來遭受貧困、恥辱、疾病和不幸的嗎!不,若是此生之后再無來生,那么這塵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了!這樣說,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薄澳沁吔稚系钠蜇ひ灿袠啡?。對他來說,這快樂的程度就和國王在富有的宮廷里所享有的快樂是一樣的!”年輕的丈夫說道,“難道你相信那些被人用來干艱辛勞作,挨抽打,受饑餓,勞累至死的牲畜,會對它們沉重生活有什么感覺嗎?那樣一來,它們也會要求另有一生,把沒有讓它們進到更高貴的生靈的行列中,說成是一種不公平。”

“天國里有許多房間,基督這樣說,”年輕的妻子回答,“天國是無窮盡的,就像上帝的愛是無窮盡的一樣!——牲畜也是一種生靈!我以為一切生命都不會消逝,而可以得到生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p>

“但是,對我來說,這一世也就夠了!”丈夫用胳臂摟住了自己心愛的漂亮的妻子,在寬敞的陽臺上吸著他的香煙。陽臺上空氣中彌漫著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樂和響板聲在下面街上飄蕩,星星在天上眨眼。一雙眼睛,布滿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恒的愛瞧著他。

“這樣的一瞬,”他說道,“是值得為它而生,值得體驗,然后——消亡掉!”他微笑著,妻子舉起手,溫柔地略帶責備的意思——陰影又散去了,他們太幸福了。

一切都似乎是為他們不斷獲得榮譽、歡樂和美滿而安排的。接著有了些變化,但只是地點不同,并不是他們在享受和贏得生活的歡快方面有所改變。那個年輕男子的國王,把他派到俄羅斯皇帝那里去當公使,這是一個很榮耀的職位,他的出身和學(xué)識完全夠格。他有大量的家產(chǎn),他的年輕的妻子帶過來的,也不次于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女兒。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駛到斯德哥爾摩④去,船要載上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商人的女兒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設(shè)置簡直就像是皇宮一樣;腳下是柔和的地毯,四面盡是絲錦,說不盡的榮華。

有一首古老的戰(zhàn)歌,是所有丹麥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國國王的兒子”⑤。這位王子也是乘著這么一艘豪華的船游歷的,船錨是赤金的,纜繩都是絲絳搓成的。看到從西班牙駛出的那條船時,人們必定會想到這艘船,那豪華是一樣的,那離情也是一樣的:

愿上帝賜我們大家歡樂相聚!

風(fēng)疾速地從西班牙吹向海面,別離只是短時的。只消幾個星期,他們便可以抵達他們旅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們駛進大海一段之后,風(fēng)停了。海面平滑安靜,海水在閃光,天上的星星在閃光,豪華的船艙里就像有宴會一樣。

最后,大家還是希望刮起風(fēng)來,吹起一股令人興奮的順風(fēng)。但是,沒有。要是起一點風(fēng),那風(fēng)又總是逆向的。就這樣,幾個星期便過去了。是啊,甚至整整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然后,這才算刮起了順風(fēng),風(fēng)從西南面吹來。這時,他們正位于蘇格蘭和日德蘭之間。

丈夫和妻子走進屋里,很快脫下了星期日的干凈整潔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岡那邊。沙岡像巨大的沙浪忽然停止了波動一樣;沙岡的頂,披堿草的藍綠色,銳利的雜草,在白沙的襯托下,呈現(xiàn)出一點色彩的變化。還走來了幾位鄰居,他們互相幫著把幾只船拖回到沙上高一點的地方。風(fēng)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嚴寒。在他們穿過沙岡往回走的時候,沙粒和細石砸到了他們臉上。海里涌起了白頭浪,風(fēng)斬斷了浪頭,水花濺向四方。

夜晚,天空涌起越來越大的呼嘯聲。在痛號,在哭訴,像一大群無依托的幽靈。盡管漁民們的家靠海十分近,這呼嘯聲卻淹過了狂濤的咆哮。沙粒襲打著窗子,間或還掀起一陣更猛的狂風(fēng),似乎要從根基搖擺一下屋子一樣。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xí)饋淼摹?/p>

天空晴朗了,風(fēng)暴仍在竭力對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漁民們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賜的這樣的天氣里,想法閉眼是不行的。接著,有人來敲窗子,門打開后,有人說:

“有一艘大船在離岸最遠的那個沙洲⑧上擱淺了!”漁民們一個個立即跳下床,穿好衣服。

月亮已經(jīng)升起。它的光讓你依稀可見,若是你在灰沙彌漫中睜開眼的話。那風(fēng)太猛,大伙兒只得伏下,費盡氣力,在陣陣狂風(fēng)的間歇中爬行,才穿過了沙岡。那邊,從海上刮來的咸澀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鵝絨似地在空中飛舞,驚濤駭浪像沸騰的瀑布滾滾沖向海岸。要想馬上發(fā)現(xiàn)那外面的船,你還真得有一雙受過練習(xí)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雙桅船。它先被沖越過沙洲,偏離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陸地,但卻又撞上了第二個沙洲,擱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過于兇猛,它襲打著那艘船,蓋過了它。人們似乎聽到呼救的喊聲,一種對死的懼怕的喊叫,人們可以瞥見船上的慌亂和無望的掙扎。接著一道狂浪,像一塊能摧毀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襲向牙檣,一下子便把牙檣擊斷,它不見了蹤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翹出水面。有兩個人拉著跳進海里,也立即無蹤無影——忽然——一股滾向沙岡的巨浪,把一具軀體沖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們原以為是一具尸體,兩位婦女去拖她,覺得她還有生氣,她便被抬著走過沙岡到了漁民家中。她漂亮、清秀極了,顯然是一位高貴的婦人。

她們把她安置在貧苦人的床上。床上沒有什么鋪墊,有一塊薄毛毯裹住了她,還是很暖的。

她的生命慢慢緩了過來??墒沁€在發(fā)燒,她一點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或者她在什么地方。要明白,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為,她心愛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

殘骸碎塊涌向陸地,她是唯一一個存有一口氣的。風(fēng)依舊不斷地朝海岸猛襲。她略略安靜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來。她睜開一雙漂亮的眼,講了點什么,但是卻沒有人能聽懂。

接著,算是償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掙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個新生的嬰兒。這嬰兒本應(yīng)在一個富人家庭中,一張四面有絲綢圍幔遮著的華貴的床上休息;這嬰兒本應(yīng)在一片歡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墒?,現(xiàn)在上帝卻讓這嬰兒誕生在一個貧困的旮旯里,連一次自己的母親的吻都得不到。

漁婦把嬰兒放在母親的胸前,嬰兒靠在一顆不再跳動的心上,她死了。這個本應(yīng)在富足和幸福之中得到撫養(yǎng)的嬰兒,被拋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岡上,來經(jīng)受貧苦人的命運和艱難時世的考驗。

船擱淺在尼松姆海灣稍稍南面一點布格先生一度稱之為屬于他的那片海灘上。人們所說的,西海岸居民殘酷極無人性地對待擱淺遭難的人的那個時代早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對待船破遇難的人的是愛,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最高尚的行為中所閃耀的那樣。不論“孩子被刮到那里”,這位彌留的母親和可憐的孩子,是一定會碰到善待和照顧的。但是,在那位貧窮的漁婦那里所得到的照顧,卻比在任何別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誠心誠意一些。這位漁婦就在昨天還帶著沉重的心情,佇足在埋著她的孩子的墳旁呢。要是上帝賜那個孩子生存下來,那么他今天也滿五歲了。

上帝賜食物給兩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點東西吃的;靠近海邊饑餓的人總是有魚吃的。給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約恩。

“他大約是個猶太孩子,”人們說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牧師說道。漁婦覺得這三種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嬰兒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孩子長得健康堅固,高貴的血液保持著體溫,貧乏的飲食讓他增長了筋骨,在簡陋的屋子里他成長起來。丹麥語言成了他的母語,和西海岸人說的一個樣。西班牙泥土上生長的石榴的種子,在日德蘭西海岸長成了披堿草,竟變得這么微賤!他把自己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到這個家里。饑餓嚴寒,貧苦人的艱辛匱乏,他都得經(jīng)歷,但他也經(jīng)歷了貧苦人的歡樂。

矮叢荒原向四下拓展,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很像一塊非常值錢的大地毯。石楠叢上花兒開滿枝頭,墨綠色的刺柏叢和鮮嫩的橡樹新芽,從荒原上的石楠叢中冒出,像是一個個花束。這些真誘人想作一番嬉戲,要不是有那可怕的毒長蟲的話!當?shù)厝酥v到過這些長蟲,還講到這里曾經(jīng)有過許多的狼,還說過這就是為什么這一帶同時還被人稱為狼窩地區(qū),烏爾伏堡⑾呢。趕車的老人說,在老人父親的時代,馬匹經(jīng)常得艱難地和那現(xiàn)在已經(jīng)絕跡的野獸搏斗。說一天早晨他從屋里出來,有一匹馬站在外面,踏著一只被它整死的狼,但是馬腳上的肉也全被撕掉了。

很快便走完了那一段高低不平的矮叢荒原,穿過了深沙地帶。他們在辦喪事的人家那里停下了。那里擠滿了生疏人,里里外外都是。一輛車接著一輛車,馬、牛在貧瘠的草地上走來走去。高大的沙岡,就像北海邊上老家那里一樣,在莊園背后立著,延伸得極廣極遠!這些沙岡是怎么會跑到這么遠的內(nèi)陸這一帶的,竟也和在海灘邊的那些沙岡一樣高一樣壯觀。是風(fēng)把它們堆起的,把它們搬來的,它們也有自己的故事。

贊美詩唱畢了,幾位老人也哭過了。此外一切都十分有趣,約恩這么覺得,這里盡是吃的喝的。那美味的肥鱔魚,吃完鱔魚大伙兒還喝燒酒;“燒酒能制住鱔魚!”捕養(yǎng)鱔魚的人說過,這些話真的在這里變成行動了。

約恩跑進跑出,到第三天,他便覺得和在他度過前一段日子的漁人家庭的沙岡那邊一個樣了。固然,這里的矮叢荒原是另外一種富饒,這里的荒原上盡是石楠花,盡是巖高蘭和黑果越桔,這些果實長得很大很甜,真可以用腳踩出它們的汁來,于是甜汁便濺到了石楠叢上。

巨冢⑿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平靜的天空中升起股股煙柱,當?shù)厝苏f是荒火,晚間它亮得十分好看。

接著便到了第四天,下葬的宴請結(jié)束了,——他們要從陸地沙岡回到海灘沙岡去了。

“不管怎么說,還是我們的更像樣子些,”父親說道,“這里的沒有勁兒。”

曾經(jīng)談起過這些沙岡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大家都很理解。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孩子們把它埋在教堂的墳園里。于是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海水猛烈地涌進來。這個教區(qū)的一個有見識的人建議他們把墳打開,瞧一瞧那個被埋掉的人,是不是在吮自己的大拇指。因為若是那樣的話,那么他們埋掉的便是一個海怪⒀,海掀起狂濤是要把他帶回去。墳又被掘開了,他躺在那里吮大拇指。于是,他被抬到了一輛牛車上,套上兩只牛。牛就像是被牛虻叮了一樣,飛也似地奔過矮叢荒地,奔過沼澤地帶到了海邊,飛沙便停了下來??墒且呀?jīng)吹來的沙岡至今還在那里。約恩把他在童年時最愉快的日子:參加安葬宴請的這幾天,所聽到的這一切都記在心上。

到外面跑跑,看看新地方、新人,真是妙極了。他還要更多地到外面去跑。他還不到十四歲;還是一個孩子;他到了船上,到外面去看看世界會給他些什么;去試試惡劣的天氣,嚴重的海,可惡的人心和鐵石心腸的人;他當上了船上的小工!粗劣的伙食,嚴寒的夜晚,挨人拳打腳踢。這時他高貴的西班牙血統(tǒng)中某些東西被激了起來,惡話到了他的口邊,可是最聰明的辦法還是把這些惡話吞回去。這種感覺就像鱔魚被剝了皮,切成段,被放進鐵鐺里一個樣。

“我又來了,”他心里這樣說。西班牙的海岸,他親生父母的祖國,原來他們榮華富貴幸福地生活過的城市,他看到了。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血緣。他的家對他更是一無所知。

而且可憐的小船工也沒有得到答應(yīng)上岸去,——然而船泊在那里的最后一天,他登上了陸地。要采購許多給養(yǎng),他要把這些東西搬到船上。

約恩衣著襤褸,看上去他的衣服就像是在臭水溝里洗過的,在煙囪里烘干的。這個沙岡上來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一座大城市。房子多么高喲!街道不算寬,人擠來擠去!有的在這里擠,有的在那邊擠,就似乎是一個大漩渦。有城里人,有鄉(xiāng)下人,有僧侶,有士兵;有人在叫,有人在喊;驢和騾子身上的鈴叮叮噹噹,加上教堂還傳來鐘聲;有人在唱歌,還有音樂;有人在捶,有人在敲,因為各行各業(yè)的人都在自己屋門前或走道上找干活的地方。太陽十分地灸人,空氣非常沉悶,讓人感到是進了烤面包爐。四面似乎盡是甲殼蟲、金龜子、蜂和蚊蟲,這里唧唧響,那里嗡嗡叫。約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這時,他看到在他前面的大教堂的宏偉大門,燈光從那拱形門射出來,還有一股煙香的味道,就連衣服最襤褸的乞丐也邁上臺階向里走去。約恩跟來的那個水手走進教堂,約恩也進到了這圣潔的地方。畫在金色底板上的彩色畫光線四射,圣母帶著圣嬰耶穌立在祭壇上方,四周凈是鮮花和燈燭。神父穿著做彌撒時的圣服在唱圣詩,男童唱詩班的孩子手中搖擺著銀香爐。眼前一派盛況,一派美景。這情景滲進了約恩的心靈,征服了他。他生父生母的教堂的信仰包圍了他,在他的心靈的弦上撥動了一個和弦,他的眼里涌起了淚水。

從教堂他們走到了市場,買了一大堆廚房用品和食品讓他搬。路不近,他累了,接著便在一所很大很華麗的房子前歇下來。這房子有大理石柱子,有寬大的臺階。他把他所背的東西靠在那里墻上。這時,跑來一個身穿制服的門房,向他舉著用銀子包的手杖,把他趕開。他——這所房子主人的外孫,然而這里卻沒有人熟悉他,他自己更是一無所知。之后,他回到了船上。等著他的又是鞭打和咒罵,沒有多少睡眠,要干的活一大堆——他經(jīng)歷了這些考驗!年輕的時候受苦受累大有好處,人們都這么說?!前。斎豢梢匀淌?,只要到了老年有好日子過就行了。

他受雇的期限滿了。船又停泊在林奎賓海灣里,他上了岸,回到了胡斯畢沙岡。可是,就在他外出的日子里,養(yǎng)母去世了。

接著到來的那個冬天,天氣嚴重極了。暴風(fēng)雪擦過了海洋和陸地,日子很難熬。這個世界上各地的情形是多么地不一樣啊,難道不是嗎!這里這么冰冷,漫天飛雪。而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卻是灸人的驕陽,是啊,烤得太厲害了。不過,有朝一日,家鄉(xiāng)這邊寒氣退盡天空晴朗,約恩看著大群的天鵝從海上飛來,飛過尼松姆海灣朝北伏斯堡而去的時候,他便覺得在這里呼吸最爽暢,這里的夏天也是極其可愛的。在他的思想中浮現(xiàn)出荒原矮叢上的花兒綻放,到處都是熟透了的多汁的槳果的情景;北伏斯堡的椴樹和接骨木的花朵全開放了;他必定還要去那邊一次的。

春天漸漸來臨,又開始捕魚了,約恩幫著干活。這些年,他長大了,能干了,他身上布滿了活力。他會游泳,會踩水,會在水里翻來覆去。人們經(jīng)常警告他要提防著鯖魚群。它們甚至能咬住最高明的游水能手,拖到水下,把他咬死。不過,約恩并沒有那樣的遭遇。

沙岡上鄰居有一個男孩,名叫莫騰,約恩和他很要好。他們兩人同時受雇在一條船上駛到挪威,也到了荷蘭,兩人一直親密無間??墒?,若是有烈性子的人,也很輕易干出點過份激烈的事來。有一次,他們兩個在船上莫名其妙地爭執(zhí)起來,約恩便干了這種事。他們兩人正坐在艙門的背后,吃著放在他們中間一個瓦盤上的東西。約恩舉起一把折疊刀,把它指向莫騰,臉忽然變得慘白,雙眼一副兇相。莫騰簡短地說道:

“啊,你也是那種使刀的家伙!”——

他的話音未落,約恩的手便放下了。他沒有說一個字,吃罷了他的飯,便干活兒去了。待他們干完工作,約恩走到莫騰跟前說道:“你就盡管朝我臉上打吧!我該挨打!我身上就像有一口燒開了的鍋似的。”

“算了吧!”莫騰說道。之后他們成了更加親密的好朋友。是啊,在后來,他們回到日德蘭沙岡邊家鄉(xiāng),談起發(fā)生過的事的時候,也提到了這件事,人們也說道:約恩會沸騰起來,不過他也是一口很真誠的鍋呢。“你們知道,他并不是日德蘭人!不能說他是日德蘭人。”莫騰這話說得挺俏皮的。

他們兩人又年輕又健壯,發(fā)育得很勻稱,身體堅固有力。不過約恩更加靈活一些。

在挪威,農(nóng)民進高山草地里去,在高山上放牧他們的牲畜。在日德蘭西海岸,人們在沙岡上搭起棚子來。棚架用的是破船的破木板,上面蓋上荒原上的雜草和石楠枝。屋子里遍處都是睡覺的地方。早春季節(jié),捕魚的人便在這里睡覺、修筑和居住生活。每個漁民都有自己的所謂“女幫手”。她的工作是在魚鉤上裝魚餌,預(yù)備好熱啤酒,等著漁民們上岸,在他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屋子里來的時候,給他們端食物。女幫手把魚從船上搬下來,剖腹收拾捕到的魚,要干的事很多很多。

約恩,他的養(yǎng)父,還有其他幾個漁民以及他們的女幫手住在一起,莫騰在旁邊另一間棚子里住。

女孩子中有一個叫艾爾瑟。她很小的時候約恩便熟悉她,兩人非常要好。兩人內(nèi)在氣質(zhì)的許多方面都很協(xié)調(diào),但是他們的外表卻很不一樣。約恩的膚色是棕色的;而她是白的,長著一頭麻黃的頭發(fā),她的雙眼像陽光中湛藍的海水。

一天,他們倆在一起走著,約恩牽著她的手。她很深情也很堅定地對他說:“約恩,我心里有事!讓我給你當女幫手吧!因為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樣??墒枪臀业哪v,他和我是相愛的人——不過這值不得對別人提?!?/p>

約恩覺得就似乎沙岡的沙在腳下?lián)u擺。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點了點頭。這和同意是一個意思;并不需要更多的話??墒撬闹泻鋈挥X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莫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艾爾瑟?,F(xiàn)在越想這件事,他便越發(fā)清楚,莫騰把他唯一喜歡的人搶走了。這會兒他很明白,他喜歡的一點不錯正是艾爾瑟。

要是海面不那么平靜,漁民駕著船轉(zhuǎn)回家,那便可以看到他們闖海中沙洲的情景:有一個人在前頭豎立著,其他的人注重著他,坐在槳的旁邊。在沙洲前,他們用槳朝外劃,一直劃到他給他們發(fā)出一個信號,告訴他們來了一個會把船托過沙洲的更加猛的浪。浪果真把船托了起來,連岸上的人都可以看到船的龍骨,接著整只船便被船前的巨浪擋掉,看不見船,看不見人,連桅桿也看不見,岸上的人還以為海浪已經(jīng)吞食掉了他們。之后一小會兒,他們便像一只巨大的海獸一樣爬上了浪峰,槳在劃著,就像這巨獸的會動的腿。在過第二個沙洲和第三個沙洲時,和第一個沙洲的情形一樣。接著漁民們便跳到水中,把船拖到陸地上來。每次涌來一個波浪,都幫他們有力地推一把,一直到整只船都拖到海灘上。在沙洲外面的時候,信號要是錯誤,若有絲毫的猶豫,那船便會被撞碎。

“那樣一來,我和莫騰便一起完了!”在海上,這樣的想法在約恩頭腦中冒了出來。這是正當他養(yǎng)父病得很厲害的時候,高燒在折磨著他。那時約恩正在第一個沙洲外面一點點遠的地方,他跳了起來,跑到前頭:

“爸,讓我來!”他說道。他的眼光掃過莫騰,掃過浪濤。但是,正在每一只槳都在奮力劃動,在第一個猛浪襲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他養(yǎng)父慘白的面孔?!藭r他再也不受他的惡念指使了。船平安地闖過沙洲回到了岸上。但是那惡念扎根在他的血液中,血在沸騰。和莫騰要好時的每一次口角爭吵,都像根根磨損了的細絲殘存在他的頭腦中?,F(xiàn)在它們都在攪擾著他,然而他又沒法把這些細絲搓起來,于是他只好把它們甩在一邊。莫騰把他毀了,他感到了這一點。你知道,這對他是很有害的。有幾位漁民注重到了這一點,但是莫騰卻沒有,和往常一樣,很熱心幫忙,很愛說話,太愛說話了一點。

約恩的父親不得不臥在床上,這便成了給他送終的床。一個星期之后他去世了——約恩繼續(xù)了沙岡背后的房子。只不過是一所蹩腳的屋子罷了。但總算是點東西,莫騰就沒有?!艾F(xiàn)在你用不著出去打工了,約恩!你可以住下來跟我們永遠在一起了!”一位老漁民這樣說道。

這么想過,他想的正是再到世上去看一看。費雅爾特令的那捕養(yǎng)鱔魚的人,在“老斯凱恩⒁”那邊有一位舅舅,他是一位漁民,但同時也是一位自己有船的富裕商人。給這樣一位體面的人幫工是值得的。老斯凱恩在日德蘭的最北角,遠遠地離開了胡斯畢沙岡。一般內(nèi)地人是去不了的,這正是約恩最希望的。他甚至不愿等到艾爾瑟和莫騰的婚禮,那婚禮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要舉行了。

離開出走是不明智的舉動,那位老漁人認為,現(xiàn)在約恩有了房子,艾爾瑟肯定會跟他過。

約恩不知所云地回答了老漁人。他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輕易弄清,但是老漁人把艾爾瑟領(lǐng)到他跟前。她沒有多說話。可是她說:“你有房子了!這可得叫人想想。”

約恩心上很想著這事。

海有洶涌的波濤,人心中的波濤比海浪更加兇猛。約恩的思想中、心靈中涌起了許多想法,有的猛烈,有的微弱。他問艾爾瑟:

“要是莫騰有一所我這樣的房子,那么我們兩人中你更愿意跟誰呢?”

“莫騰沒有房子,也得不到房子。”

“可是,我們設(shè)想他有了房子!”

“是啊,那我便嫁給莫騰了,因為現(xiàn)在我的情形已經(jīng)是這樣了!可是,不能靠這樣活下去?!?/p>

約恩想了整整一夜。他心中有一種想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有一個比他愛艾爾瑟還更加強烈的思想。——于是他去找莫騰,他對他說些什么,他干了些什么,肯定是經(jīng)過深思的。他用最低的價格把房子轉(zhuǎn)讓給了莫騰,他自己則愿意出去幫工,他興奮這樣。艾爾瑟聽到這話的時候,她正正地吻了他的嘴一下。因為,你們知道她最喜歡的是莫騰。

第二天清早,約恩就要離開了。離開的前夜,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想再去看看莫騰。他去了,在沙岡之間,他遇見了那位并不喜歡他離開的老漁民。莫騰一定在褲子里縫了一個鴨嘴巴,真非凡⒂,老漁民說道,因為所有的姑娘都非常地愛他。約恩沒有在意這話,他和老人道別,走到了莫騰住的地方。他聽到里面有人在大聲講話,莫騰不是獨自一人。約恩有點猶豫不決,他最不愿意同時又碰到艾爾瑟。他考慮再三,最好別等著莫騰再一次對他表示感謝。于是他轉(zhuǎn)身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他便捆好了行囊,拿上食盒,順著沙岡靠海邊一側(cè)走著。從這個邊上往前走,要比在滯腳的沙道上走更輕易一些,路程也短些。因為,他首先要去鮑畢耶四周的費雅爾特令,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住在那兒,他答應(yīng)過要去看望他。

海很平靜,藍藍的。海灘上盡是蚌殼和鵝卵石,他童年時候的玩具,在他的腳下嘎軋響著?!咧咧亲恿鞒隽搜?。這只是點小事,但這種小事也可能有大影響。有幾滴血落到他的袖筒上。他把血洗掉,止住了鼻血,這樣他覺得心情、頭腦輕松了一些。沙上開了幾朵兩節(jié)薺花,他折了一截綠枝,把它插在帽子上。他希望安閑興奮一點,他現(xiàn)在是去世上闖蕩了,“只離開家門一點點兒!”就像那些小鱔魚想的那樣?!澳銈円⌒膲娜?,他們會把你們叉走,剝了你們的皮,把你切成段,把你們擺到烤鐺里!”他自言自語地重復(fù)著這些話,自己為這些話笑了起來。他自然會一點皮都不傷地闖過這世界。他那巨大的勇氣便是有力的武器。

在他快走到北海通向尼松姆海灣那塊很窄的水道四周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他朝背后望了一眼,瞅見遠一些的地方有兩人騎著馬,另外有幾個人跟著,在急忙地趕路,這不干他的事情。

渡船在水道的對面岸邊。約恩把渡船喊了過來,踏上船去。但是,還沒等他和劃船的小伙子行到一半,那些人趕來了。這些人火急萬分,他們喊叫著,威脅著,還念叨著地方官的名字。約恩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不過他覺得還是以折返回去為好。于是他自己動手拿起一只槳來,劃了回去。那些人馬上就跳到船上,還沒有等他明白過來,他們已經(jīng)拿一根索子把他的手綁上了。

“你的惡行會叫你喪命的,”他們說道,“很好,我們把你逮住了?!?/p>

他的罪狀不多不少,是謀殺。發(fā)現(xiàn)莫騰的脖子上被人捅進了一把刀子。一位漁民昨天深夜里碰到過約恩,他當時是去莫騰那里。人們知道,他不只一次地舉刀朝著莫騰。他必定是殺人犯,現(xiàn)在決定把他關(guān)押起來。關(guān)押的地方該是在林奎賓,但是很遠。風(fēng)是朝西吹的,他們渡過海灣去斯凱爾倫姆河,用不著半小時。從那兒去北伏斯堡只有一小段路。北伏斯堡是一個很堅固的莊子,有護莊堤和壕溝。船上有一個人是那邊看莊子的看管人的弟弟,他們一定會得到答應(yīng),臨時先把約恩關(guān)在那里的地窖里面。吉普賽女人朗尼瑪格麗特⒃在被處死以前,就一直被關(guān)在那里。

沒有人理會約恩的辯白,襯衣上的幾滴血是對他不利的證據(jù)。他清楚自己是無辜的,但是既然在這里并不能為自己辯護,他只得聽天由命。

他們正好在曾是布格騎士的莊園邊的老護溝堤那里上岸。那地方正是約恩和他的養(yǎng)父去參加宴會經(jīng)過的地方。那是下葬時的宴會,是他童年生活中最愉快、最興奮的四天。他被帶著從同一條路走過草地,到了北伏斯堡。那邊接骨木花盛開,高高的石楠叢散發(fā)出香氣。他覺得他到過這里的那些日子,就像是昨天一樣。

莊子西側(cè)建筑的高臺階下面,有一條通往地下去的通道。順著這通道便走到一間很低矮、有拱頂?shù)牡叵率遥识颥敻覃愄乇闶潜粡倪@兒帶去處死的。她吃了五顆孩子的心⒄。她相信,假如再吃兩顆,她便可以飛起來,可以隱去自己的身形,不為人所見。墻上有一個很窄小沒有裝玻璃的通氣孔。外面椴樹的香氣并不能帶給他一絲的清爽,屋里面到處都是陰濕的,都發(fā)了霉。這里只擺了一張木板床,可是良心便是良枕。是的,于是約恩便可以舒適地躺在上面。

厚實的木板門是關(guān)上了的,門被鐵閂閂牢。但是迷信里的小鬼,從鑰匙孔爬得進地主的莊園,爬得進漁民的屋子,當然也就能輕而易舉地爬進囚禁著約恩的這間屋子。他心里想著朗厄瑪格麗特和她的罪行。被處死前的那個夜晚,她死前最后的那些想法,布滿了這間屋子。他想起了這里的古時候,斯萬魏則爾⒅地主住在這里時曾經(jīng)對人使用過的所有的魔法,你們曉得,那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事。守在橋上被拴住的狗,在第二天早晨被發(fā)現(xiàn)竟會被拴自己的鏈子吊死在欄柵的外面。這些都布滿了約恩的思緒,令他渾身冰冷。但是,這個地方也有一絲陽光從外面照進他的心,那就是對鮮花怒放的接骨木樹和椴樹的回憶。

他被關(guān)在這里的時間并不長。他被帶到了林奎賓,那里的監(jiān)獄也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那個時代不像我們現(xiàn)在,貧苦人的日子很艱難。那時還有這樣的事,農(nóng)民的園子、農(nóng)民的村落,被兼并成新的地主莊園⒆。在那樣的統(tǒng)治下,馬車夫和傭人成了地區(qū)法官⒇。他們可以因為窮人的一點點小錯而判決他們,使他們喪失房屋財產(chǎn),被綁在一根柱子上鞭笞抽打。這樣的人在這里仍有那么一兩個,在遠離國王的哥本哈根和開明善良的政府官員的日德蘭,法律仍然經(jīng)常被人隨心所欲地擺布。約恩的案子拖些日子,這已經(jīng)算是置法律于不顧的最輕的例子了。

他被關(guān)的那個地方冷極了。什么時候才到頭啊?自己是無辜的,但卻墜入苦楚和悲慘的境地,就是他的命!為什么這個世界這樣對待他,現(xiàn)在他有時間來思考了。為什么這么樣對待他呢?是啊,這將會在“來世”搞清楚的。這“來世”肯定是在等著我們的!這種想法,在他還在貧寒人住的屋子里生活的時候,便在他身上牢牢地生了根。在豪華高貴和陽光充沛的西班牙沒有照亮他父親的思想的那些東西,在嚴寒和陰暗中成了他的慰藉之光,是上帝一份仁慈的禮物,這是永遠不會令人失望的。

接著便可以感覺到春天的風(fēng)暴潮涌了。北海的隆隆聲在這里,許多里之外的內(nèi)地,都可以聽得到,不過那要先等到風(fēng)暴停息之后。那洶涌的聲音就像幾百輛負重的車子,駛過高低不平、硬梆梆的道路一樣。約恩在監(jiān)獄中聽到了這種聲音,這算是一點點調(diào)劑。任何其他古老的調(diào)子,也不會比這些聲音更能深入他的內(nèi)心了。這隆隆的海濤,這安閑的海,在它的上面你被載到世界各處,乘著風(fēng)翱翔。而且不管你到達什么地方,你總帶著自己的房子,像蝸牛背著自己的屋子一樣。你總是站在自己的地上,永遠是站在故鄉(xiāng)的地上,即便是在異國他鄉(xiāng)也是如此。

他是多么專注地傾聽著那深沉的海濤的隆隆聲啊!思潮中的記憶又是多么強烈地在涌現(xiàn)著!“自由啊,自由!有自由是多么幸福啊,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了鞋底,雖然穿的是百結(jié)鶉衣!”他的心中升起過這樣的念頭,于是他攥緊拳頭,捶打墻壁。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了,整整的一年過去了。后來,他們抓到了一個惡棍——慣偷尼爾斯,他也叫做“馬販子”。這以后——日子才好了一些,人們這才看出,對約恩是何等的不公。

在林奎賓海灣的北面,在一個開了一爿小酒店的農(nóng)民那里,在約恩動身離家的前一天下午,慣偷尼爾斯和莫騰碰上了,那之后便發(fā)生了這樁謀殺案。他們兩人在一起喝了兩杯酒。酒沒怎么上臉,不過卻令莫騰的嘴關(guān)不住了。他吹噓起來,說他搞到一個莊子,要結(jié)婚了。尼爾斯問起他買房子和結(jié)婚的錢來,莫騰便神氣十足地拍拍自己的衣兜:

“該在那兒就在那兒,”他回答說。

這么一句牛皮話便要了他的命。他走了以后,尼爾斯跟上了他,用一把刀子捅進了他的脖子,要想劫走那并不存在的錢。

羅羅嗦嗦把全部情形都講清楚就太費事了,對于我們,知道約恩被放出來便夠了。但是,怎么才能補償整整一年間他蹲監(jiān)獄,挨凍,不得和人往來所受的那許多罪呢?是啊,有人告訴他,沒有說他有罪便是萬幸了,現(xiàn)在他可以走了。市長給了他十個馬克做路費,城里好些人給他啤酒和食物。還是有好人的!并不是人人都被“叉、剝皮、裝烤鐺!”但是,最好的是,約恩一年前就該被他雇用的那位斯凱恩的商人布潤勒,這幾天正好來林奎賓辦事。他聽說了這件事的經(jīng)過,他心腸好,理解同情約恩受的罪?,F(xiàn)在他愿幫他一把,讓他好一點,讓他體驗一下,也還是有好人的。

現(xiàn)在從監(jiān)獄走向自由,走進了天國,走進了愛心和暖情。是的,也應(yīng)該體會體會的。生命的酒杯中盛的并不完全是苦酒,沒有一個人會給一個孩子倒那種酒。那么上帝,集一切愛于一體的上帝會這樣嗎?

“把這一切都埋葬掉,忘掉吧!”商人布潤勒說道,“我們給去年劃上一道粗粗的橫杠吧,我們燒掉日歷。再過兩天我們就要去那和平、幸福和歡快的斯凱恩。人們說它是我們國家的犄角,可是它是擺火爐的幸福角落,窗子向?qū)拸V的世界敞開著。”

多好的旅行啊!又呼吸到新鮮空氣了!從那監(jiān)獄中的寒氣來到了暖和的陽光之中。荒原上的石楠花兒盛開,大簇大簇的,牧童坐在巨冢上,吹著自己用一根羊骨刻成的笛子。莫甘娜仙女(21),沙原上的漂亮的天空幻景,垂懸著種種花草和搖曳的樹林,出現(xiàn)在眼前。還有被人稱之為趕著羊群的洛基的奇異輕盈的氣流。

他們走向林姆海灣,穿過汶蘇塞爾人(22)居住的地區(qū),去到斯凱恩。那些大胡子男人,倫巴德人(23)就是從這里遷徙出去的。那是在國王斯尼奧(24)的饑荒時代,他下令要把所有的兒童和老人全殺死。那位在這兒擁有大量地產(chǎn)的高貴婦人甘巴俄普(25),建議那些年輕人最好還是跑出國去。關(guān)于這些,見識廣博的約恩是知道的。即便他不知道阿爾卑斯山后的倫巴德人的國土,他也知道那些地方是什么樣子。你們知道,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自己便南下到過西班牙人的國土。他還記得那邊的大堆大堆的水果,鮮紅的石榴花,像蜂房似的大城市的那嗡嗡聲、乒乓的喧囂聲和教堂的鐘聲。然而,最好的地方還是家鄉(xiāng)故土,而約恩的家鄉(xiāng)是丹麥。

他們終于到達“汶迪斯卡嘎”,古時挪威和冰島文字中就是這樣稱呼斯凱恩的。老斯凱恩、維斯特畢和易斯特畢綿亙一大片地方。時而是沙;時而有點良田,一直伸到“枝尖”四周的燈塔那里,今天依舊如此。房舍和莊園立在被風(fēng)吹聚起來、游曳不定的沙岡之間,差不多和沙岡一般高矮。這是一片沙荒地帶。這里風(fēng)在游沙中任意飛舞,這里海鷗、海燕和野天鵝的叫聲傳來,很是刺耳。“枝尖”的南面一里來路的地方便是那高地,也就是老斯凱恩,商人布潤勒住在這里,約恩要在這里生活。莊子里鋪了瀝青,那些小廂房都是用一只只底朝天的船做頂篷,豬圈用碎木塊拼成。這里沒有圍籬,你知道,也沒有什么東西要圍住。但是在晾繩上,掛著一排排剖開收拾好的魚,一只擠著一只,讓它們風(fēng)干。整個海灘上都是腐爛的鯖魚。拖網(wǎng)一落進水里,便可以拖上整網(wǎng)整網(wǎng)的鯖魚。這種魚這里太多了,漁民們把它們倒回海里去,或者讓它腐爛掉(26)。

商人的妻子和女兒,是啊,還有傭人,興高彩烈地來歡迎這位父親,握手,叫喊,講個不停。然而女兒長了一副多么可愛的面龐和兩只多么好看的眼睛啊!

屋子里很舒適很寬敞。盤子里盛的是扁魚,這是連國王都會稱它為一道美食的菜;是斯凱恩葡萄園,也就是說大海的酒:葡萄拖到岸上榨出汁,裝到桶里,也裝進瓶子。

后來母親和女兒聽說了約恩是什么人,他無辜地遭到了何等的苦難,她們的眼里便向他流露出了更加柔和的眼光。而女兒的目光,少女克拉拉的目光則是最溫柔的。他在老斯凱恩找到了一個幸福的家,這使他心情愉快。約恩的心經(jīng)歷過許多考驗,包括愛情的苦水,它或許令你心腸變硬,或許變軟。可約恩的心依然是軟的,它還年輕,里面還有空余的地盤。因此,這樣的會面是一件很幸運、正當其時的事。再過三個星期,少女便要乘船去挪威的克里斯欽斯桑去探望她的姨母,要在那里住整整一個冬天。

動身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們都去教堂參加圣餐禮拜(27)。教堂很大很華麗,好幾百年前由蘇格蘭人和荷蘭人建造,離現(xiàn)在的城一小段路,已經(jīng)有些坍壞,深沙上的道路高低不平很難行走。但是,大家都不嫌這點艱辛,樂意到上帝的屋子去,唱贊美詩,聽傳道。沙一直堆進了教堂墳園的圓形圍墻,不過里面的墳冢都還沒有被飛沙埋掉。

這座教堂是林姆海灣北面最大的一座。祭壇后面墻上板壁上,畫著圣母瑪利亞,頭上戴著金冠,懷里抱著圣嬰耶穌,栩栩如生:唱詩班站的地方的壁上,基督的眾使徒是浮刻出的。墻壁的最上方,可以看到斯凱恩歷屆市長和議員的畫像以及他們的名字印記;布道臺很考究。太陽歡快地照進教堂里,照在锃亮的銅燈臺上,照在從教堂頂上垂掛下來的那一只小船上。

一陣神圣、童稚的純潔感情布滿了約恩的心靈,就像他小時候站在西班牙那宏偉的教堂那里一樣。但是,在這里他有一種自覺,他是信徒中的一個。

布道結(jié)束之后便領(lǐng)取圣餐,和別人一樣他可以享受到面包和酒。說來也巧,他正好跪在少女克拉拉的身邊。但是,他的思想完全專注于上帝和這圣潔的儀式,使他到了立起來的時候,才注重到他的鄰人是誰。他看到咸濕的淚從她的眼中落下。

兩天之后她動身去了挪威。約恩忙著在莊園里干活,去捕魚??刹兜降聂~很多,比現(xiàn)時要多許多倍。鯖魚群在黑暗的夜里閃閃發(fā)光,讓人看出它們的游向。魴鮄會咕嚕發(fā)聲,追捕墨斗魚時,它們會發(fā)出一種哀聲。魚并不像人所說的那樣是無聲的。約恩心中蘊藏的要多得多,不過終有一天他會吐露出來。

每個星期日,在他坐在教堂里,他的眼睛看著祭壇背面的壁板上圣母瑪利亞的畫像的時候,他的眼睛有時也瞥一眼少女克拉拉在他身旁跪過的地方。他思念她,她對他是多么善良。

秋天開始下起凍雨,夾雪的雨。海水涌進斯凱恩城里的地上,沙吸不盡涌上來的水,大家得趟水,有時還得乘船。風(fēng)暴把一艘艘船拋向置人于死地的沙洲。只是暴風(fēng)雨,又是沙暴,沙子堆在房子的四面,大家只得從煙囪里爬出來。不過,這在北邊并不是讓人覺得稀奇的事。屋子里面很暖和,很舒適。石楠枝和破木板燒得噼噼啪啪地響,商人布潤勒高聲地讀著一篇舊報紙上的專文,讀關(guān)于丹麥王子哈姆萊特(28)。他從英國來,在鮑畢耶那一帶登上陸地作戰(zhàn)。他的墓在拉默,離開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居住的地方也就只有幾里地。那邊矮叢荒原上有幾百個巨冢,一個很大的教堂墳園,商人布潤勒自己就曾經(jīng)到過阿姆萊特的墓那里。屋子里的人談?wù)撝艜r候,講起鄰居,講起英國人和蘇格蘭人。約恩于是唱起了那首“英國國王的兒子”的歌,唱起那華麗的船和船上的設(shè)施:

船兩側(cè)的板上都涂了金,

金色之上書寫著上帝的圣諭。

船的前頭是這樣畫的,

國王的兒子把自己心愛的人抱在懷里。

約恩唱一段的時候,內(nèi)心非凡的真誠。他的眼因此而顯出了光輝,你知道,這雙眼從他生下來起,就是黝黑閃亮的。有人唱歌,有人讀書,生活是富裕的,布滿了家庭的情趣,就連家禽家畜也都如此,都過得很好。擦得锃亮的盤子、碟子,在鉛皮架子上閃閃發(fā)光。天花板上滿掛著香腸、火腿和過冬的食物。是的,這種情景今天我們?nèi)钥梢栽谖骱0赌沁叺脑S多富足的農(nóng)莊里看到,食物豐富極了,屋子里裝點得很好看,人都很機智,心情很好。這些東西在我們時代得到了發(fā)揚,好客之情就像在阿拉伯人的帳篷里一樣。

自從他幼年時候去參加那下葬宴請的四天之后,約恩再也沒有享受過這么幸福的生活。然而,少女克拉拉走遠了,只不過在思念和說話中她還在近旁。

四月,有一條船要去挪威,約恩也要跟著去?,F(xiàn)在約恩的心情真正地好起來了,他的精神也很愉快。布潤勒媽媽這么說,看看他令人感到非常愉快。

“還有,看看你也令人感到興奮,”老商人這么說道:“約恩使冬天的夜晚變得歡快活躍,也使我們的媽媽變得歡快活躍。你今年更年輕了,你漂亮得很,十分漂亮!當年你本來就是維堡最好看的姑娘。這當然說得過份了一點,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里的姑娘全都是最出色的。”

約恩沒有接下去說什么,那樣做很不恰當。但是,他想著斯凱恩的另外一位姑娘,他要乘船到她那里去了。船停在克里斯欽斯桑的港里,順風(fēng)送著他,半天他就到了那里。

一天早晨,商人布潤勒出門去燈塔那邊。燈塔在“枝尖”四周,離老斯凱恩很遠。他爬到塔上的時候,上面搖盤上的信號火早已熄滅,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潛在水下的沙洲,一直伸到陸地犄角最遠地方之外好幾里。在這些水下沙洲之外,今天出現(xiàn)了許多船只。在這些船只中,他相信他用望遠鏡辨認出了“卡倫·布潤勒號”。這是那艘船的名字,也的確是,船正駛了過來,克拉拉和約恩就在船上。斯凱恩的燈塔和教堂的鐘塔在他們的眼中,就似乎是藍海上的一只蒼鷺和一只天鵝??死诩装迳?,看著沙洲緩慢地顯露出來。是的,假如風(fēng)繼續(xù)這樣吹下去,不消一個小時,他們便可以回到家園。他們離家就是這么近了,布滿了回家的快樂——他們離死亡也就這樣地近,布滿了對死亡的懼怕。

船舷的一塊木板破開了,海水涌了進來。大家匆忙地填塞破口,把所有的帆都扯起,還扯起了求救旗帆。他們離岸還有好幾里,可以看到打魚船,但是還在很遠的地方。風(fēng)刮向陸地掀起的海浪,也有些好處。但是太不夠了,船沉了下去。約恩用右臂緊緊地挽住克拉拉。

他念著上帝的名字,帶著她跳進海里去的時候,她是用什么樣的眼光望著他呀!她叫了一聲,但是她是安全的,他不會松手的。

戰(zhàn)歌是怎么唱的:

船的前頭是這樣畫的,

國王的兒子把自己心愛的人抱在懷里。險和恐怖的時刻游著。諳熟水性,游泳本領(lǐng)高超,現(xiàn)在對他十分有利了。他用雙腳和單手劃水往前游去,另一只手他緊緊地抱著這位年輕的姑娘。他在水中休息歇氣,用腳踩水,把他懂得的所有動作都用上,節(jié)省氣力以便能游到岸上。他感覺到她嘆了一口氣,他感到她的身體有一陣痙攣顫抖,他把她抱得更緊了。一個大浪蓋過了他們,一股急流又把他們托起。海深極了,清得很。有一會兒,他似乎看到了鯖魚群在下面閃閃發(fā)光,要不然便是要吞食他們的海怪(29)。云把影子投到海面,接著又從云縫間露出刺眼的陽光。大群大群的海鳥,尖叫著,在他們頭上疾速地飛著。沉重懶散地在海上任水沖漂著的野鴨,被泅水人驚嚇得猛地飛起。可是他的氣力在減退,他感覺到了——陸地距他還有一截。但是救援來了,一只船靠了過來?!欢诤K旅妫宄乜吹?,有一個白色、抖動的東西——一個海浪把他托起來。那東西向他靠了近來——他感到有什么東西碰了他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什么東西他都看不見了。

水下沙堆上有一條破船的殘骸,海水漫過了它。白色的護船神像(30)斷了落在一根錨上,錨的尖銳的鐵尖,正好凸出水面。約恩撞上了它,水流倍加有力地把他沖了過去,在昏迷中他和他懷中的人一起沉了下去。但緊接著的另一個海波,又把他和那個年輕的姑娘托了起來。

漁民們抓住了他們,把他們弄到了船上。血從約恩的臉上流下,他就像是死去一般。但他還是把姑娘抱得非常緊,人們必須費盡氣力,才能把她從他的胳膊和手中掰出來。她面色慘白,沒有一絲氣息,僵直地躺在船上。小船朝斯凱恩的尖角劃去。

想盡一切辦法來拯救克拉拉的生命,她死了。他在海上長時間抱著一具尸體在泅水,為了一個死掉的人,盡一切努力使盡氣力。

約恩還有一絲氣息。人們把他抬到沙岡里最近的一戶漁民家。那兒有一個戰(zhàn)地救護員一類的人,他還是一個鐵匠,也是一個小商人。他把約恩包扎了一下,等著第二天從約爾林請醫(yī)生來。

病人腦子受了重擊,他處于一種狂亂狀態(tài),一陣陣狂叫。到了第三天,他墜入沉睡狀態(tài),生命似乎懸在一根線上。這線馬上就要斷掉,醫(yī)生這么說,這也是人們希望的對約恩最好的結(jié)果。

“祈求上帝讓他超脫吧!他再不會像個人了?!?/p>

生命不讓他超脫。那一絲的線并沒有斷。然而,記憶卻完全失卻了,所有維系智能的線都被切斷了。這是最可怕的事,留下了一具活的身軀,一具可能恢復(fù)健康,又可以行走的軀體。

約恩留在布潤勒的家中。

“你們知道,他是為了救我們的孩子,才遭到這致命打擊的,”那位老人這么說道,“現(xiàn)在他是我們的兒子了。”人們把約恩叫做白癡,但是這種叫法是不對的。他就像一件松了弦再不會發(fā)聲的樂器,——只是偶然,在幾分鐘的時間里,這些弦又得力繃緊起來,發(fā)出了響聲,——響起了幾聲老調(diào),簡單的幾個拍節(jié)、幾幅圖畫展開,卻又掩滅在霧靄之中,——他又呆呆地坐下來,毫無思想。我們會以為,他并不痛苦。那雙黝黑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光輝,看去似乎是布滿了水氣的黑玻璃。

“可憐的白癡約恩!”人們說道。

這就是那個他,在母親的體內(nèi)懷著要到世上來過富足和幸福的生活的。這富足和幸福使得他希望,更不用說相信,此生之后還有來生變成為“狂妄和可怕的自高自大”。是不是說魂靈中所有的天賦都浪費掉了?留給他的盡是艱辛的時日、痛楚和失望。他是一株絢麗多彩的花的根,被從肥沃的泥土中刨了出來,投在荒沙上任憑它腐爛掉!照上帝的形象而創(chuàng)出的體形,難道沒有更高的價值嗎?以往和現(xiàn)在的一切,都不過是偶然性的耍戲罷了。不!愛心廣博的上帝,必定也將會在另一世里,對他此世的苦遇和匱缺給以補償?shù)?。“主善待萬民,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31),”老年商人虔城的妻子用充分的信心和慰藉,把大衛(wèi)的贊美詩中的這些話念了出來。她內(nèi)心祈望上帝盡早讓約恩超脫,讓他能接受“上帝慈悲的禮贈”,去到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墳園的那邊,沙已經(jīng)漫過了墻,克拉拉就埋葬在那里。約恩對此一點也沒有想過,這不存在于他的思想之內(nèi)。只有以往的零星片斷,殘留在他的思想中。每個星期天,他都隨著家人去教堂,靜靜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滯。有一天,正在唱贊美詩的時候,他忽然嘆了一口氣。他的眼睛明亮了起來,雙眼看著祭壇,看著一年多以前他和他那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去了的女友下跪的地方。他念著她的名字,臉一下子慘白了,眼淚從雙頰流下來。

人們扶著他出了教堂。他告訴他們,他感覺很好,似乎并沒有什么毛病。對上帝給他的考驗,對他遭到的遺棄,他一點兒也記憶不起?!?,上帝!我們的造物主,是聰明的,是愛心廣博的,誰會對這些有所懷疑呢?我們的心和我們的理智承認它,圣經(jīng)證實它:“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p>

在西班牙,那里暖和的和風(fēng)吹過柑桔林和月桂林中間的摩爾人建造的金色的圓頂上,那里歌聲和響板聲傳往四方。那里的一所華貴的屋子里,坐著一位沒有孩子的老年人,當?shù)刈罡挥械纳倘?。街上有許多孩子,拿著火燭和飄動的旗子,成群結(jié)隊走過。拿出多少錢財來他都是愿意的,只要能得回他的孩子,他的女兒也許還有她的孩子。這孩子,恐怕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世界上的光,自然更沒有見過永恒、天國的光是什么樣的吧?“可憐的孩子!”

是的,可憐的孩子!真是一個孩子,不過已經(jīng)三十歲了——約恩在斯凱恩已經(jīng)這么大了。

風(fēng)沙沉沒了教堂墳園里的墳冢,一直堆到了教堂的墻邊。但是,死去的人還要而且必須和他們的先人、族人及親愛的人埋葬在一起。商人布潤勒和他的妻子就在這里和他們的孩子長眠在白沙之下。

那是初春的日子,多風(fēng)暴的時候。沙岡上沙粒飛揚,大海上涌起巨浪,海鳥大群大群地像風(fēng)暴中的云塊一樣,在沙岡上疾速地飛著,尖叫著。在斯凱恩的“枝尖”到胡斯畢的沙岡這一帶,一艘船接著一艘船撞在沙洲上。

一天下午,約恩獨自一人坐在屋子里。他的神智忽然清醒起來,他年輕時候時常感到的那種不安,驅(qū)使他走出屋子來到沙岡上,走到矮叢荒地里:

“回家吧!回家吧!”他說道。沒有人聽到他。他走出屋子,走進沙岡里,沙子和小石飛擊著他的臉面;圍繞在他的身旁旋轉(zhuǎn)。他走向教堂。沙子堆擁到了墻邊,高高地把窗子掩了一半。但在前面教堂的門口那里,沙子已被鏟除。教堂門沒有上鎖,很輕易打開;約恩走了進去。

風(fēng)在斯凱恩城一帶狂舞呼嘯。是一種當?shù)厝擞洃浿袕奈从羞^的狂暴,是上帝賜與的可怕天氣。不過,約恩在上帝的屋子里。外面已經(jīng)是漆黑的夜,可是他的心中卻是光亮的,那是心靈的光,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那壓在他頭上的大石,他覺得轟的一下碎了。他覺得風(fēng)琴聲響了起來,但那是風(fēng)暴和滾滾的海濤。他坐在教堂的凳子上,火燭一支一支地被點燃了。這種盛景他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國度里看到過。歷屆市長和市議員的畫像,都活了起來。他們從他們在那里站了多年的墻上走了下來,站到了唱詩班的位子上。教堂的大門打開了,所有死去的人都走了進來,穿著華麗的衣裳,就像他們當年一樣,他們在動人的音樂聲中走了進來,坐在凳子上。接著唱贊美詩的聲音像海濤一樣響了起來。他的胡斯畢沙岡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來了,老商人布潤勒和他的妻子來了,在他們的身旁,緊靠著約恩的地方坐著他們的溫柔可愛的女兒。她把手遞給了約恩,他們走向祭壇他們曾在那里跪過的地方,神父把他們的手疊在一起,把他們結(jié)到愛的生活中?!又懫鹆说鸵艄艿穆曇簦芎寐?,就像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布滿了渴望和歡樂。這聲音逐漸加強,變成了風(fēng)琴聲,變成一陣豐滿、高昂的聲濤,聽起來令人非常愉快,然而卻洪亮得足以轟破墳冢的石頭。

懸掛在唱詩班那里上方的小船,掉到了他們兩人的面前。它長大起來,大極了,漂亮極了。上面有絲質(zhì)的帆,有涂金的帆桿,就像那首古老的歌所說的,錨是赤金的,纜繩都是絲絳搓成的。新婚夫婦登上了船,所有的信徒都跟著上去,他們?nèi)寄苋菁{在船上,盡情享受。教堂的墻和拱門,像接骨木和芳香的椴樹一樣繁花盛開,枝葉輕盈地搖曳著;它們垂下了頭,朝兩旁分開。船慢慢升起,載著他們駛過大海,穿過了天空。教堂的每一根火燭都變成了一顆星。風(fēng)奏出了贊美詩,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

“在愛中走向歡樂!”——“任何生命都不應(yīng)喪失!”——“幸福的快樂!阿利路亞!”

這些話也就是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后的話。那維系著不朽的魂靈的線斷了,——在黑暗的教堂里只躺著一具死去的軀體。風(fēng)暴在教堂上面呼嘯,飛沙在教堂四面旋舞。

第二天是星期日,教徒們和神父走來做禮拜。通往教堂的路十分難走,幾乎無法走過沙地。后來,在他們到達教堂的時候,一個大沙堆高高地堵在教堂門口。神父簡短地念了一段禱詞,說道,上帝已經(jīng)把他的這所屋子關(guān)閉了,他們必須離開到別的地方為他另建一所新的。

接著,他們唱了一首贊美詩,散開回家去了。

在斯凱恩城或者在他們尋找過的沙丘之間,再找不到約恩。有人說,那澎湃的海浪涌到沙上,把他卷走了。

他的軀體被埋葬在最大的石棺,那個教堂里面。上帝用風(fēng)暴把沙子潑到這“棺材”上,沉沉的沙層堆在那里,現(xiàn)在還堆著。

風(fēng)沙把教堂宏偉的拱頂埋掉了(32),沙地山楂和野玫瑰在被埋的教堂上生長起來。旅游者現(xiàn)在可以走上去,一直到教堂鐘塔那里。鐘塔露出沙面,聳立著,儼然是墳冢上的一塊宏偉的碑石,許多里以外的地方都可以看到。沒有哪一位帝王的碑石會比它再宏偉的了!沒有人打攪死者的安息,過去直到此前,或者現(xiàn)在都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風(fēng)暴在沙岡之間對我們歌唱著它。

題注:這個故事里所講的歷史事件的情節(jié)是安徒生于1859年6月至9月在日德蘭半島西北部游覽時看到和聽到的。

丹麥的自然環(huán)境在大部分地方是美麗的。樹木成林,綠草成茵。城市似花園,鄉(xiāng)間農(nóng)作物生長茁壯。棕紅或黑白花牛在牧草間悠閑安閑地活動著。

但是在日德蘭半島西北部情形卻完全不是這樣。這里終年狂風(fēng)肆虐,北海的狂浪不斷侵襲沿海一帶。于是這里的近海的地方便自然形成連為一片的沙岡沙丘,沙岡有時高得就像小山一樣。這個故事的自然環(huán)境就是這樣的。

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點評

這個故事讓我們知道了生命的重要性,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yīng)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生活庸俗而愧疚。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明白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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