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狐夢》原文
余友畢怡庵[1],倜儻不群[2],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yè)[3],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4],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樓上攝想凝思。既而歸齋,日已寖暮[5]。時暑月燠熱,當(dāng)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6],而風(fēng)韻猶存。畢驚起,問其誰何。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碑吢劧玻兑猿爸o。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慚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7]。明宵,無寓人于室,當(dāng)即來?!毖砸讯?。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女至。態(tài)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8],即須留止[9]。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碑吪c握手入幃,款曲備至。事已,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蔽疵骷慈?。
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眴枺骸昂嗡?”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遠(yuǎn)也?!碑吂钪?。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蹦宋帐侄?。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俄而主人出,年近二旬,淡妝絕美。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白:“二娘子至?!币娨慌尤?,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10]。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為戲[11],妹畏人數(shù)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dāng)嫁僬僥國小王子[12]。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無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cè),直爾憨跳[13]!”頃之,合尊促坐[14],宴笑甚歡。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一二,雛發(fā)未燥[15],而艷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币蛱岜ヮ^,取肴果餌之。移時,轉(zhuǎn)置二娘懷中,曰:“壓我脛股痠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16],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夫,姊夫故壯偉,肥膝耐坐。”乃捉置畢懷。入懷香耎,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夫所笑。”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貓,貓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拋卻,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請以貍奴為令,執(zhí)箸交傳,鳴處則飲。”眾如其教。至畢輒鳴。畢故豪飲,連舉數(shù)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殺郎君,恐三姊怨人?!毙∨赡吮ж埲?。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17]。視髻僅容升許[18];然飲之,覺有數(shù)斗之多。比干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彈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碑呉曋晃杀M,接吸百口,更無干時。女在傍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勿為奸人所弄?!敝煤习干希瑒t一巨缽。二娘曰:“何預(yù)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鉤[19],襯飾工絕。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女約畢離席告別。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迸唬骸版⒚貌谰裨耄释兄畨?,實非夢也?!迸颗c畢弈,畢輒負(fù)。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著。今視之,只平平耳?!碑吳笾刚d。女曰:“奔之為術(shù),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dāng)有異?!本訑?shù)月,畢覺稍進(jìn)。女試之,笑曰:“尚未,尚未?!碑叧觯c所嘗共弈者游,則人覺其異,咸奇之。畢為人坦直,胸?zé)o宿物[20],微泄之。女已知,責(zé)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屢囑慎密,何尚爾爾!”怫然欲去。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寖疏矣。
積年余,一夕來,兀坐相向[21]。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痹唬骸拔易詰M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22],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碑呍唬骸百碛写酥?,曩遵舊囑,故秘之?!迸唬骸跋驗槭菄?,今已將別,復(fù)何諱?”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23],不復(fù)得來。曩有姊行[24],與君家叔兄,臨別已產(chǎn)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碑吳筚浹浴T唬骸笆馄?,過自寡?!彼炱?,捉手曰:“君送我?!毙兄晾镌S,灑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zé)o會期也。”乃去??滴醵荒昱D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25],細(xì)述其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遂志之。
聊齋志異《狐夢》翻譯
我的朋友畢怡庵,卓越超群,豪放不羈。長得很胖大,胡子很多,在文人學(xué)士中很知名。他曾因有事到叔叔畢際有刺史的別墅里去,在樓上休息。人們傳說這樓中過去有很多狐仙。畢友每次讀《青鳳傳》時,心里總向往不已,恨不能也遇見一次。于是便在樓上,苦思凝想起來。隨后回到自己家里,天已逐漸黑了。當(dāng)時正是暑天很悶熱,他便對著門躺下睡了。睡夢中覺得有人搖晃他。醒來一看,原來是一位婦人,年紀(jì)已經(jīng)四十多歲,但是風(fēng)韻猶存。畢友很驚奇地起身,問她是誰。婦人笑著說:“我是狐仙。承蒙您傾心想念,感激不盡?!碑呌崖犝f后很高興,便和她說些調(diào)笑戲言。婦人笑著說:“我的年齡已經(jīng)大了,即使人們不厭惡,我先自慚沮喪。我有個女兒剛剛成年,可讓她在身邊侍奉您。明天晚上,您不要留別人在屋里,到時候就來。”說完就走了。
到了夜里,畢友燒上香坐等。婦人果然帶領(lǐng)女兒來到。狐女體態(tài)容貌文雅美好,絕世無雙。婦人對女兒說:“畢郎和你早有緣分,今夜你便留在這里。明晨早點回去,一定不要貪睡?!碑呌押秃?dāng)y手入幃,恩愛備至。過后,狐女笑著說:“肥胖郎君笨重,叫人不能忍受!”天不亮就走了。到了晚上她自己來到,說:“姊妹們要為我祝賀新郎,明天就委屈您一同去吧。”畢友問:“在什么地方?”狐女說:“大姐作筵席主人,離這里不遠(yuǎn)?!碑呌压娴群蛑?。過了很久,狐女也沒來,他感到漸漸疲倦,才趴到桌子上,狐女忽然進(jìn)來說:“有勞您久等了?!庇谑莾扇宋帐侄?。很快到了一個地方,見有個大院落。他們徑直進(jìn)了中堂,看到里面燈燭閃爍,光亮猶如星點。不久女主人出來,年紀(jì)約近二十歲,雖是淡妝卻美麗無比。她提起衣襟行禮祝賀后,將要入席,丫鬟進(jìn)來說:“二娘子到了。”見一女子進(jìn)來,年紀(jì)約十八九歲,笑著對狐女說:“妹子已破瓜了,新郎很如意吧?”狐女用扇子打她的背,并用白眼瞅她。二姐說:“記得小時候和妹妹打鬧著玩,妹妹最怕別人戳她的肋骨,遠(yuǎn)遠(yuǎn)地呵手指,就笑得不能忍受,對我發(fā)怒,說我應(yīng)當(dāng)嫁給矮人國的小王子;我說丫頭日后嫁個多髭郎,刺破小嘴。今天果然這樣了?!贝蠼阈χf:“難怪三妹怨謗,新郎在旁邊,竟然如此胡鬧?!?/p>
一會兒,大家并肩而坐,舉杯吃喝說笑,非常高興。忽然有個少女抱著一個貓來,年紀(jì)約十一二歲,稚氣未退,卻艷媚已極。大姐說:“四妹妹也要來見姐夫嗎?這里沒有你坐的地方?!本桶阉岜г谙ドw上,拿菜肴水果給她吃。不一會兒,又把她轉(zhuǎn)放到二姐的懷中,說:“壓得我脛骨酸痛!”二姐說:“丫頭才這么大,但身子卻像有百斤重,我脆弱不能忍受。既然想見姐夫,姐夫本來就高大,胖膝蓋耐坐。”于是把她放到畢友的懷里。少女入懷香軟,輕得像無人一樣。畢友抱著她用同一只杯子飲酒。大姐說:“小丫頭不要喝多了,酒醉失態(tài),恐怕姐夫笑話?!鄙倥ψ巫蔚?,便用手撫弄貓,貓戛然而鳴。大姐說:“還不快扔掉,抱一身跳蚤虱子!”二姐說:“請以貓為酒令,拿筷子傳遞,貓叫時筷子在誰手里誰喝酒?!贝蠹叶及此f的方法來玩??曜右坏疆呌咽掷镓埦徒小.呌驯緛砭屏看?,連喝了好幾大杯,才知道是少女故意弄貓讓它叫的,因而哄堂大笑。二姐說:“小妹回家睡覺去吧!要壓煞郎君,恐怕三姐怨人的?!鄙倥谑潜ж堊吡恕?/p>
大姐見畢友善飲,就摘下頭上的髻子盛酒來勸??瓷先僮觾H能容一升;然而喝起來,卻覺得有好幾斗。等到喝干了再看,原來是個荷葉蓋子。二姐也要敬酒,畢友推辭不勝酒力。二姐拿出一個口脂盒子,比彈丸稍大一點,斟上酒說:“既然不勝酒力,暫且表示點意思吧?!碑呌芽戳丝矗豢诳梢院缺M;可是連續(xù)喝了百余口,再也喝不干。狐女在旁邊用小蓮花杯換了盒子去,說:“不要再被奸人戲弄了?!卑押凶臃诺阶郎?,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飯缽。二姐說:“關(guān)你什么事!才三天的郎君,就這樣的親愛啊!”畢友拿著蓮花酒杯對著口一飲而盡。手里的酒杯變得很軟;仔細(xì)一看,不是酒杯,竟是一只刺繡精美的繡花鞋。二姐奪過鞋罵道:“你這狡猾的丫頭!什么時候偷了人家的鞋子去,怪不得腳冷冰冰的!”于是起身,進(jìn)屋換鞋。狐女約畢友離席告別。把他送出村后,讓他自己回家。畢友忽然睡醒,竟然是夢境;但是口、鼻里醺醺然,酒味仍很濃,感到非常奇怪。到了晚上,狐女來了。說:“昨夜沒醉死吧?”畢友說:“剛才還在懷疑是夢呢?!焙f:“姊妹們怕您胡來,所以假托夢境,其實不是夢?!?/p>
狐女經(jīng)常和畢友下棋,畢友總是輸。狐女笑著說:“您終日愛下棋,我以為必定是高手,今天看來,只不過平平罷了?!碑呌亚笏更c。狐女說:“下棋的技藝,在于人的自悟,我怎么能幫您呢?每天早晚慢慢熏陶,或許應(yīng)有長進(jìn)?!边^了幾個月,畢友覺得稍有進(jìn)步。狐女試了試,笑著說:“還不行,還不行?!碑呌殉鲩T和曾經(jīng)在一起下過棋的人再下,人們就覺得他棋藝大大高于以前,都感到奇怪。畢友為人坦白耿直,心里藏不住事兒,就把原因稍稍地透露一些。狐女早已知道了,責(zé)備他說:“怪不得同道們不愿和狂生來往。屢次叮囑你要謹(jǐn)慎守密,怎么仍然這樣!”說完很生氣地要走。畢友急忙謝罪,狐女這才稍微解怒,然而從此來的次數(shù)便逐漸少了。
過了一年多,有天晚上狐女來到,面對畢友呆呆地坐著。畢友和她下棋,不下;和她睡覺,也不睡。她沉悶了很久,說:“您看我比青鳳怎么樣?”畢友說:“恐怕要比她強(qiáng)。”狐女說:“我自愧不如她。然而聊齋先生和您是文字交,請麻煩他給作個小傳,未必千年以后沒有像您這樣愛念我的人?!碑呌颜f:“我早就有這個愿望;只因過去一直遵照您原來的叮囑,所以秘不告人?!焙f:“原來是這樣囑咐您的,可今天已經(jīng)到了將要分別的時候了,還再避諱什么呢?”畢友問:“到哪里去?”狐女答:“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去當(dāng)花鳥使,不再回來了。過去有個同輩姐姐,因為和您家的叔兄在一起,臨別時已經(jīng)生下了兩個女孩,所以至今還沒嫁出去,我和您幸虧沒有這樣的拖累。”畢友求她留一贈言。狐女說:“盛氣平,過自寡。”于是起身,拉著畢友的手說:“您送我走吧。”兩人走了一里多路,灑淚分手。狐女說:“咱們彼此有志,未必沒有再見面的時候?!闭f完便離去了。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怡庵和我一起睡在綽然堂,詳細(xì)敘述了他這段奇異的經(jīng)歷。我說:“有這樣的狐仙,那我聊齋的筆墨也因而有光彩了。”于是就記下了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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