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又有一位叫劉泰來的兄弟病了,這位才三十二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很像個富裕的小資。
他是怎么得的病呢?原來此人夏天在出大汗的時候,喜歡沖冷水澡,覺得特爽,還在風口那里睡覺,這樣,體質就下降了,結果在秋天的時候被傳染了瘧疾,于是請了醫(yī)生,醫(yī)生倒是的確有兩下子,在發(fā)作了三五次后,用藥就把瘧疾給止住了(用藥截住),止是止住了,但這位患者又出現(xiàn)了新的癥狀,開始感覺胸腹脹得不得了(脹滿日增),還沒到半個月,再看這位,已經(jīng)是肚子脹得老大,胸部也鼓鼓的,喘氣特急,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大小便全都沒了。
這可要命了,您想想,這大小便被堵住了它能好受得了嗎?這位劉泰來兄弟此刻那是飲食不入,坐也沒法兒坐,站也沒法兒站,仰面躺著都不行,只能趴著,這病可就到了危急的關頭。
怎么辦啊?還是那句老話,請醫(yī)生吧!
于是就把我們的喻嘉言同志請去了。
喻嘉言到患者家一看,已經(jīng)有一個醫(yī)生在那里,人家正在診病呢,而且這家人對那個醫(yī)生特重視。
那位醫(yī)生是怎么判斷的呢?他問:“大小便不通,服用過瀉下的藥了嗎?”
患者家屬:“服用過了,沒有效果?!?/p>
“噢,原來這樣?!蹦俏会t(yī)生點點頭,然后很肯定地判斷:“那是藥力不夠,應該加大藥量,現(xiàn)在一付藥用大黃二兩,一次服下!”
那位劉泰來兄弟正憋得難受呢,一聽用大黃二兩,高興極了:“大哥,快點兒熬藥吧,我都快憋死了!”(可速煎之)
家人聽了吩咐,就有那種腿快的,立刻拿了錢,跑出去抓藥去了。
這邊喻嘉言剛診完脈,一聽就暈了,心想現(xiàn)在的醫(yī)生怎么都膽子這么大?這不胡來嗎?看清病情了嗎?就大黃二兩?!
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可就說話了。
要說這位喻嘉言同志真是位猛人,我們實在是沒辦法。您說話嘴上摟著點兒火啊,別總是看見庸醫(yī)就沖人家開炮,人家庸醫(yī)也是人不是?庸醫(yī)也要混飯吃啊!
我們這么想,喻嘉言同志卻不管這個,只見他一把拉過那個醫(yī)生:“來,我問你兩個問題?!?/p>
醫(yī)生還挺樂呢:“想請教什么啊,說吧,我能告訴的都告訴你?!?/p>
喻嘉言:“第一個,這個病叫什么名字?第二,你為什么這么有勇氣,敢放開膽子殺人?”(此病何名,而敢放膽殺人)
得,您瞧有這么說話的嗎?要是我在邊上我立刻裝作不認識喻嘉言同志——免得挨板磚。
當時那位醫(yī)生的臉就綠了,氣得嘴唇直哆嗦,話也說不利落了,硬著頭皮說:“我怎么不知道這是什么病?我怎么不知道?這是傷寒腸結,用了瀉下藥不通,需要加大量,只有用大瀉一法,什,什么叫放膽殺人(何謂放膽)?我,我要告你誹謗!我,我要告!”一邊說,一邊還跳,雖然沒有喻嘉言個子高。
喻嘉言針鋒相對地回答:“傷寒?世界上有不發(fā)熱的傷寒嗎?”
那個醫(yī)生突然停止了跳動,張口結舌:“啊?”一下矮了半截。
喻嘉言:“傷寒發(fā)熱,會導致體內津液喪失,才會大便干燥,那才可以使用下法,這個病完全是腹中之氣散亂不收,是太陰脾經(jīng)之虛,才會脹成這樣,一虛一實,正是相反,這個時候如果使用猛藥大黃,把脾胃之氣給傷了,如不脹死,也會腹破!”
然后,又瞪大眼睛對那個醫(yī)生說了句能把人氣得上吊的話:“你為什么不能留下人家一條性命,而必須要殺死人家才感到痛快呢?”(曷不留此一命,必欲殺之為快耶)
我實在是很佩服那位醫(yī)生的定力,他居然沒有被氣得瘋掉,要是換成我,早找板磚去了,好在人家是讀書人,修養(yǎng)不錯,還說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作為回應。
這句話是這樣的:“吾見不到,姑已之”。這話就不給大家翻譯了,因為估計那位老兄腦袋已經(jīng)氣昏了,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脆弱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完全被摧毀了,于是一溜煙兒跑出了屋子,對正在趴在門縫、窗戶縫偷看的諸位患者家屬說:“這個人看的書多,嘴也溜,我說不過他,我走了!”(此人書多口溜,不能與爭也)
然后狼狽地跑掉了。
喻嘉言微微一笑,一抬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患者的家屬都怒目看著自己。
這幫家屬不知道到底誰對誰錯啊,心想:我們請來的醫(yī)生就這么被你給轟走了,真是可惱啊!
有的家屬就小聲告訴別人:“醫(yī)生雖然被趕走了,但是藥不是去買了嗎?我們照樣給喝那個大黃,然后回頭再把那個醫(yī)生給請回來?!?/p>
愚昧啊,還把庸醫(yī)當成寶貝呢。
說來也巧,正在這個時候,那個買藥的人正好回來了,拎著包藥,剛進院子。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們的猛人喻嘉言同志又做出了一個讓大家都瞠目結舌的舉動。
只見他迅速地跑上去,一把搶過那個人手中的藥,一下就給扔到旁邊的水溝里去了(余從后追至,擲之溝中)。
寫到這里,我那脆弱的神經(jīng)也終于受不了啦,有這種醫(yī)生嗎?有這么干的嗎?我自己愿意找庸醫(yī),我吃錯了藥我愿意,這還有人權嗎?
您去問一百個醫(yī)生一百個醫(yī)生都不會這么干的:你不找我看,好啊,你愛找誰找誰,反正吃錯了藥別來找我就成。這應該是大家普遍的態(tài)度。
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能夠這么做,那就是喻嘉言。
因為在他的心里,什么都可以不顧,只有患者的生死,是一定要管的。
但是患者家屬不這么想啊,有性急的都跳起來了,患者的二弟已經(jīng)開始擼袖子了,多虧旁邊有人攔住。
患者自己也暈了,于是就問:“他的這個藥是不是合適,我們也不知道,但是你有什么辦法來救我呢?”
喻嘉言讓別人準備了紙筆,本著做學術論文的精神,在上面寫了數(shù)十條為什么這是脾虛的原因(面辨數(shù)十條),然后在后面開出了方子:理中湯。(理中湯,《傷寒論》中用來溫運脾陽的主方)
您瞧瞧,這容易嗎,為了把患者從庸醫(yī)的手里拉出來,竟然要費這么多的心思!
患者看完了,也覺得很合理,但還是覺得不放心,就說:“看您寫的倒很清楚,不過這方子里人參、白術吃了不會更脹嗎(古人有人參助脹之說,看來稍微懂點更糟糕)?不如這樣吧,今天就先不服藥了,等到明天看看動靜再說?”
喻嘉言一聽,這個氣啊,好嘛,全都白講了,嘴都講干了。但還是按住心中火,對患者說:“您現(xiàn)在這個情況,還說明天(何待明日)?您肚子里的真氣慢慢地散去,到今天晚上,子丑那兩個時辰,陰陽交替的時候(古人認為子時陰氣開始衰落,一陽始生),一定會大汗淋漓,然后眩暈,恐怕就會出事啊!(難為力矣)”
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這患者自己還想轍呢,他說:“要不這么辦吧,我先準備好一付藥,等到半夜的時候,真的出現(xiàn)了您說的那種癥狀,我立刻喝,來得及嗎?”(侍半夜果有此癥,即刻服下何如)
喻嘉言差點沒背過氣去,瞧這患者都狡猾到什么份兒上了?可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只好說:“您既然把我開的藥看作比老虎還可怕(既畏吾藥如虎),那就只好這么辦了。”
然后,喻嘉言又說:“我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就在你的客廳里,給我一把椅子就行,我坐在這里等著,如果有什么危險,就喊我,我不會打擾你們的?!?坐待室中呼招,絕無動靜)
大家一瞧,那你就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晚上,夜色深了,大廳里一片黑暗。
所有的人都散了,只有喻嘉言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秋天的涼意襲來,沒有人給他送件衣服披上。
甚至連杯水都沒有。
臨睡覺前路過的仆人對他投以輕視的目光。
喻嘉言靠在墻邊,疲憊地坐著。
寫到這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讓我們上去勸勸他吧。
喻嘉言,你渴了嗎?喝口水吧。
他搖頭。
餓了嗎?我這里有食物。
他搖頭。
喻嘉言,你至于嗎?
看你的性格,也是一條錚錚鐵漢,怎么淪落到這種地步?!
你給人家看病,反而倒像是你在求人家。
你去救他的命,反而要遭受這種待遇!你至于嗎?
像這種愚昧的笨蛋,就讓他去死吧,死了都活該!你干嗎如此委屈自己呢?!
你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
黑暗中,喻嘉言慢慢地抬起頭,輕聲地回答道:因為,他是一條生命啊。
我暈,各位,我沒法兒再勸他了,因為淚水已經(jīng)把我的視線給模糊了,沒辦法啊,實在沒法勸這個人,他心中想的、惦記的,和別人心中想的不一樣啊。
不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會不會有更多的人理解他?
第二天,天亮了,患者的兒子從內室走了出來,告訴喻嘉言說:“昨天半夜,我父親果然大汗眩暈,趕快把你開的藥喝了,也沒有大的效果,只是覺得困,就睡了一會兒,現(xiàn)在還是肚子脹?!?/p>
喻嘉言就隨著他進入內室,給患者診脈,患者看到喻嘉言,就說:“服藥以后,病勢并沒有增加,反而好像減少了一些,那就再服用一劑吧?!?/p>
這次,喻嘉言沒有管他,直接把兩付藥當一付藥一起給煎了,還把人參給加到了三錢(也不多啊,現(xiàn)在有人一開就幾十克的),這付藥服完以后,緊接著就又給準備了一付,里面加上了點黃連,這付藥服完以后,患者就能起來了,他在家人的攙扶下來到客廳,說:“真奇怪了,現(xiàn)在不那么脹了,看來不用大黃也可以啊(即不用大黃亦可耐),但是我連日沒有吃東西,我覺得還是一定要用點大黃,稍微通一下大便,這樣才能放心地吃下東西啊!”(必用大黃些些,略通大便,吾即放心進食矣)
喻嘉言差點把腦袋撞到墻上:“就這么和你討論,你居然還覺得這需要瀉下啊?!告訴你,你盡管吃東西,明天我一付藥一定會讓你瀉下來!”(許以次日一劑立通大便)
患者一聽,高興了,于是就喝了些粥。
患者的二弟也很高興:一劑藥就通?看來你也想用大黃了!
第二天,患者的家屬們又都來了,客廳里擠滿假裝關心,實則來看熱鬧的人。
患者從里屋走出來,讓喻嘉言開方。
喻嘉言說:“現(xiàn)在患者大小便都不通,膀胱脹得很大(看看古人對人體解剖的認識),結果膀胱擠壓住了大腸的通路,所以再怎么使勁也出不來,現(xiàn)在各位看我用藥通膀胱之氣,不去直接通大便,卻讓大便瀉下?!?/p>
然后,開了一劑五苓散(五苓散,《傷寒論》中方子,用來治療太陽經(jīng)腑同病之蓄水證),藥熬好了后,給患者喝下。
這藥才喝下(藥才入喉),患者就開始大喊:“馬桶在哪里?!”
然后狂奔而去,據(jù)說瀉了個痛快。(小便先出,大便隨之)
大廳里的人都傻了,半天,才把張開的嘴閉上,連聲稱贊:看來這個醫(yī)生真的是個好醫(yī)生啊!
然后,這個患者的病就痊愈了。
各位發(fā)現(xiàn)了吧,這位喻嘉言同志的治療水平那可真叫一個高啊,現(xiàn)在,問題又來了,大家同樣都學的是《黃帝內經(jīng)》《傷寒論》等書,為什么就只有人家學問高,別人都怎么了?憑什么只看見人家在那里揮灑自如了?剩下的一不留神,就學成了庸醫(yī)了?(或者間或客串一把庸醫(yī))
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現(xiàn)在,讓我來把這個謎團解開吧。
【境界,什么是境界】
忘了曾經(jīng)在哪里看到的,美國發(fā)生的,一個醫(yī)學院畢業(yè)的新的醫(yī)生剛到崗位實習,看到搶救與死亡,心靈被震撼了,自己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了,退出急診室的門外,一位老醫(yī)生看到后,對他說了一段話,讓我無法忘記,他說:這個世界上有兩種醫(yī)生,一種是不用感情的,只要機械操作就可以了,把患者當作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物體來處理,按照規(guī)章操作,這樣自己就不會痛苦,這樣也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好醫(yī)生;另外一種醫(yī)生是會動感情的,會覺得患者的痛苦就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努力去解決,這種醫(yī)生會很痛苦的,兩種醫(yī)生都是好醫(yī)生,現(xiàn)在需要你自己來選擇你會做哪種醫(yī)生。
我記得我當時就被他的話給震了,敢情人家外國醫(yī)生也思考這個問題啊。
是的,醫(yī)生的確就分這么兩種,前者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好醫(yī)生,我們需要大部分醫(yī)生都來做這一種人,在這些人里面,會出現(xiàn)杰出的醫(yī)生。
但是,這個世界上偏偏還有后一種醫(yī)生,這種醫(yī)生一生是在痛苦與歡樂的交替過程中渡過的,他們在治療的時候,不是用技術,而是用心,他們會因為一個問題沒有解決而整夜思考,他們會因為患者的痛苦而自己都痛苦不堪。
這種醫(yī)生里面,會出現(xiàn)偉大的醫(yī)生。
如果要把喻嘉言給分類的話,那么,無疑他是屬于后面那種用心來治療的醫(yī)生。
很多人感慨喻嘉言的治療技術高超,但是沒有人注意他這種高超的醫(yī)術是怎么來的,讓我們來看看吧。
在《寓意草》這本書的序言里,喻嘉言自己談到這個問題,他說,“我對于醫(yī)學并沒有什么特殊的經(jīng)驗,只是從小到現(xiàn)在,凡是我治療的疾病、我碰到的病患,我都要靜下心來,全神貫注地思考,甚至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和病人一樣,感覺我的身體和病人的身體都化成了一體,我的心也似乎變成了患者的心,患者的那種孤獨、無助,那種痛苦、呻吟,都仿佛來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患者的病很快地好了,哪怕我的腦袋和骨髓扔掉了都不覺得可惜;如果患者的病沒有好,我一定會殫精竭慮地思考,甚至患者的病沒好,我的身體卻先憔悴了。”
這段話的原文堪稱經(jīng)典,有興趣的同學可以拿來《寓意草》拜讀一下,絕對震撼人心。
他又說:“不知道的人,都說我是看書看來的這些學問,實際上這些治療的方法都在人的心里,豈能從紙上得來呢?”(不知者,謂昌乃從紙上得之,夫活法在人,豈紙上所能與耶)
原來如此,這就是秘訣,這就是登上醫(yī)學至高境界的秘訣啊!
有了這種境界的醫(yī)生,在給患者診病的時候,會竭盡心思地思考,因而犯錯誤的機會也就很少。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這個例子讓我記憶深刻,我在給人看病的時候,會經(jīng)常想起它。
有一位先生叫黃咫旭,他的老婆病了。
這種病很奇怪,叫膈氣,什么癥狀呢?就是總是痰沫上涌,從胃里返出來,這位患者從患病開始二十來天了,簡直是一點飯都吃不下去,大小便也不通了,乍一看上去,跟絕癥關格差不多(關格,一種絕癥,上邊飲食無法進入,下邊大小便無法排出,現(xiàn)代的食道癌、尿毒癥等疾病可以參照)。
這對一個家庭來說是太可怕了,這么下去會死人的啊,怎么辦?
不知道誰給出了個餿主意,請一位大夫來給判斷一下告別的日期。(估計已經(jīng)通知親戚朋友做好準備了)
當?shù)赜幸晃恍帐┑尼t(yī)生,這位醫(yī)生有一個絕活兒,那就是他只要一搭患者的脈,就知道這個病會不會死。
過去有這么一路醫(yī)生,號稱善斷生死,一診脈,就能知道這個患者會不會死,哪天死,什么時辰死。
一般情形是這樣的:他手一搭脈:“這個患者,后天,冬至日,夜里子一過必死。”家屬哀求,您給治治吧?回答:“不會?!蹦f氣不氣人?
于是就把這位神算施醫(yī)生給請來了,施醫(yī)生也不含糊,一搭脈,就很肯定地說:“此人尺脈已絕,腎氣全無,脈象已經(jīng)沒有根,告別的日子不遠了?!?脈已離根,頃刻當壞)然后揚長而去。
好嘛,這還不如不說呢,這一下,家里更慌了,亂作一團。(估計個別手快的人已經(jīng)開始研墨準備寫挽聯(lián)了)
怎么辦?這才有人提出,去找喻嘉言吧,聽說這個醫(yī)生還可以。
此時,喻嘉言在家里正在接待來訪的朋友呢,他們坐在院子里,望著蕭蕭落葉,憂心忡忡地議論著時局。
這個時候,大明王朝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搖搖欲墜,各地饑荒四起,老百姓是民不聊生,李自成和張獻忠等農民起義軍在各地的戰(zhàn)役中正在以十萬計數(shù)地殲滅明軍。
從立場上講,喻嘉言似乎傾向于明朝統(tǒng)治者,但是,實際上他更悲嘆的是老百姓的命運。
我們看醫(yī)書,總會以為醫(yī)生是在和我們一樣的太平環(huán)境里診病的,他們所面對的只是一個個患者,可真實的情況是他們幾乎沒有這樣的條件,就在喻嘉言撰寫《寓意草》的這些年里,中原發(fā)生了多次大規(guī)模的旱災、蝗災,莊稼顆粒無收,饑民甚至出現(xiàn)了父子相食的慘劇。
一陣冷風吹來,喻嘉言裹緊了衣服。
這時,來請喻嘉言的人到了,喻嘉言嘆了口氣,對朋友說:“天下的事我們管不了啊,可是眼前的人卻要救!我去去就回。”
到了患者家,診脈后,喻嘉言倒是很奇怪:“你們怎么都那么悲傷呢?這個患者沒到死的份兒上啊?!?/p>
黃咫旭先生:“得了,您就別安慰我們了,快說還能拖延多久吧?”
喻嘉言:“什么拖延多久啊?這也就是個中焦氣機壅塞,導致的上焦氣機不降而已,各位看我治療,一定會逐漸轉好的?!?/p>
于是開了旋覆代赭湯加味(旋覆代赭湯,《傷寒論》中的方子,用來治療胃虛痰阻,虛氣上逆之證),但是,在開方子的時候,喻嘉言想,這個患者的尺脈察不到,如果她此時懷孕了,那我也判斷不出來啊,應該把這個情況考慮在內啊,萬一她此時有孕在身,我用了代赭石這種重墜之藥,那恐怕胎兒就要留不住了。
您看看人家喻嘉言用的心思吧,為什么人家成為了名醫(yī)?人家絕對是用心去思考,照顧到了患者各個方面的情況,我每次看到這里由衷地生出欽佩之情,這就是大醫(yī)的手眼啊!
結果他就用赤石脂代替代赭石,用煨姜代替干姜,然后合上六君子湯(六君子湯,《婦人大全良方》中的方子,用來治療脾胃氣虛兼有痰飲之證),給患者喝下去了。
這藥還真沒白喝,下去以后,嘔就開始平息了。
可是藥稍微一見效,患者家屬的劣根性就開始出來了,這位黃咫旭的父親,也就是患者的老公公,看見藥方里有人參,就在旁邊嘟囔:“這人參好貴啊,能治好嗎?治不好就別治了?!?這位老公公心夠狠的)
喻嘉言聽了,正色道:“您別害怕,一定能夠治好,如果治不好,不但這人參錢我掏,我還愿意再賠您三十金,如果治好了,我分文不收可以了吧?”(治此不愈,愿以三十金為罰,如愈,一文不取)
這位老公公算是碰到了釘子上了,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么多說的啊?于是,喻嘉言得以全心投入地治療,他親自給患者熬藥,三天后,患者的嘔逆終于止住了,又過了三天,已經(jīng)開始喝粥了。
但是,從患病到現(xiàn)在,大便可是有幾乎一個月沒有通了。
跟上面的醫(yī)案一樣,大家都為了通大便而著急(各位千萬別小瞧了這個大便啊)。
喻嘉言每次給患者診脈,患者都特意囑咐:“給我加點通大便的藥吧?!?/p>
喻嘉言耐心地解釋:“別著急,您的脾胃之氣太虛了,等飲食積累得多了,自然會慢慢通的?!?/p>
患者和家人卻不這么想,他們認為喻嘉言太不近人情了,他們哪里知道,喻嘉言是有顧忌的,因為此時如果用了當歸、地黃等潤腸通便的藥,恐怕這些藥性滯膩,會引起膈氣的重新發(fā)作,如果用大黃等瀉藥,則如果患者有身孕的話,又會傷了胎兒。
在慎重的思考后,喻嘉言還是堅持讓患者的大便自然通下。
于是他不管別人怎么催促,都堅持不給患者服用瀉下之藥。
又過了幾天,結果正如喻嘉言所料,患者的大便自己就通下了。
再過了一個月,患者的肚子逐漸地大了起來,連患者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是懷孕了!
喻嘉言用縝密的思維,保護住了母子兩人的平安,沒有因為亂用藥而傷害到胎兒。
醫(yī)生的工作是平凡的,沒有那些戰(zhàn)場上橫掃千軍的大將軍們威風,醫(yī)生的職業(yè)素質體現(xiàn)在工作的每一個細節(jié)當中,只有那些用心關注每一個細節(jié)的人,才有可能成為真正救人的、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
這種對細節(jié)的關注,并不是來自于他們天生的性格。
而是來自,他們對眾生的愛。
在這個時代里,老天爺給人世間帶來了旱災、蝗災、水災,讓老百姓成千上萬地死去。
統(tǒng)治者在胡亂地統(tǒng)治著,讓人民遭受涂炭。
外族在蠶食著中原的土地,劫掠能夠占領的土地。
起義軍在和官軍反復地激戰(zhàn),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在刀劍下悲慘地死去。
只有喻嘉言這樣的醫(yī)生,懷著一顆慈悲之心,在一個生命一個生命地去搶救。
這是非常不成比例的,那邊在成千上萬地死去,這邊卻只能一個一個地救。
似乎救人的速度永遠也趕不上殺戮的速度。
但是,這些醫(yī)生卻沒有灰心、沒有嘆氣,他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們憑借著心中的信念,守護著人類生存的火種。
可是歷史,卻總是偏愛記錄那些殺戮后的成功者。
而忽略了那些渺小的、默默的、卻永不放棄地去救人的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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