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議，議的首先是個『禮』。我們先不談什么文官集團的自身利益，只談『禮』。

按祖訓(xùn)，都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并安長幼排序。孝宗死，其長子武宗繼，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武宗死了，沒留下半個皇子，就沒有子繼。那么，按下一個順序，應(yīng)是長弟及，但孝宗只有一個兒子，武宗沒有任何親弟，弟及這邊也沒人來及。

那么該找誰來繼承大統(tǒng)?

如果武宗平輩中其他兄弟中有嫡子的，可以先過繼給武宗，然后以皇子身份繼承。但此時武宗的堂弟們都尚未有子嗣，因此，父死子繼怎么著都行不通;只能考慮兄終弟及了。

按俗，長房無嗣，可從他房過繼一子來繼承。那么，目光就集中到了孝宗朱祐樘的兄弟的孩子身上。又因祖訓(xùn)只立嫡、不立庶(除非沒有嫡子)，所以只從孝宗父親憲宗的嫡子家里找適合入繼的孩子，也就是說，從武宗朱厚照的嫡堂兄弟里面找一個嫡出的孩子，先過繼給孝宗，然后再入繼大統(tǒng)。

首先，應(yīng)從憲宗皇后所出的孩子當(dāng)中按長幼排，找孝宗最長的弟弟的孩子來入繼。憲宗朱見深的最早冊后吳氏，后在萬貴妃的壓力下將其廢黜;后冊立王氏為后，數(shù)十年僅臨幸寥寥幾次。吳皇后和王皇后在萬貴妃的阻撓下，都未能生下兒子。這條線找不到嫡子。

或者，從孝宗同母弟中找個長弟的孩子入繼。孝宗朱祐樘為宮女紀(jì)氏所出，成化六年生，為孝宗長子，孝宗得知后將紀(jì)氏進(jìn)為淑妃;孝宗登基后追謚生母紀(jì)淑妃為孝穆皇后，紀(jì)氏也算得上是皇后。只可惜紀(jì)氏在被憲宗進(jìn)為淑妃后不久即暴斃而亡，僅僅生下了朱佑樘這一個孩子，孝宗再無同母弟弟，因此，嫡子這條線就斷了。

再往下看，兩個貴妃，萬氏和邵氏所出之子。萬氏成化二年生下皇長子，未及命名，十個月即夭折，從此再無子出。而邵氏成化十二年時生下皇四子朱祐杬，成化二十三年受封興王。朱祏杬在平輩長幼中僅次于孝宗朱祐樘。因此，憲宗貴妃所出的興王朱祐杬家的長子，是可以考慮的。朱祐杬弘治十三年生長子朱厚熙，五日即夭折;正德二年，生次子朱厚熜。正德十四年，朱祐杬去世，武宗朱厚照親賜謚號為獻(xiàn)王。正德十六年武宗崩時，興獻(xiàn)王朱祐杬家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十六年三月剛剛襲藩成為興王的朱厚熜。

不過，只考慮武宗平輩堂弟長幼的話，朱厚熜并不是武宗最大的堂弟。憲宗朱見深第六子、正德十六年時仍在世的益王朱佑檳的長子朱厚燁生于弘治十年，比朱厚熜大了整整八歲，是武宗朱厚照所有堂弟中年齡最長的一個?？墒侵煊訖壍哪赣H是德妃張氏，一來不算憲宗嫡子，二來在長幼排序中幼于朱祐杬，因此，朱佑檳家的孩子在入繼問題上是排不上號的。

所以，捋清了思路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當(dāng)時的興王朱厚熜，在武宗死后并不僅僅是被從安陸接到北京來繼承大統(tǒng)的，而是必須先過繼到武宗的父親孝宗名下后，再繼承武宗留下的大統(tǒng)。

這就是大禮議的『禮』之所在。

在古代中國，我們?？梢月牭揭粋€詞匯叫作『祖宗禮法』?！憾Y』和『法』是并列的概念，或者說，『禮』與『法』的界限比較模糊，依法治國也便是『依禮治國』?；始抑Y事關(guān)國本，繼承人的廢立更堪是腥風(fēng)血雨;故而『禮』是決不能動搖甚至廢除的。

朱厚熜過繼給孝宗一事，實則是武宗死后國本大計的重中之重。因為，只有孝宗的嫡出子嗣才能繼承大統(tǒng)，再不濟也得是庶出;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繼承皇位的人的父親或者親生兄長，也必須是皇帝。否則的話，這位繼承人的身份，將完全不具有合法性。連皇帝都不具有合法性了，何以服天下呢?

很顯然，朱厚熜只是朱厚照的堂弟，如果僅以興王的身份入繼，其父僅僅是一個藩王，則名不正而言不順。以藩王身份入繼大統(tǒng)的，先代只有一例——

燕王朱棣。

而且朱棣乃是經(jīng)過靖難之役，造反打仗打來的江山;正德中好容易才鎮(zhèn)壓了另一個意圖造反的藩王寧王朱宸濠，怎么可能將皇位嗣給另一個藩王呢?大明是朱家的江山，所謂『一脈相承』的意思，是說只能以長子一脈來繼承，非是你姓朱就可以的。一旦藩王直接入繼之例肇開，那么祖訓(xùn)就成了一頁廢紙，之后凡是藩王，都會開始騷動入繼的心思了。這于國本，是大不利的。所以，興王入繼大統(tǒng)，必須按照繼承法則——也就是『禮』來，先過繼給孝宗，成為孝宗的兒子，之后才能繼承武宗的皇位。這樣的繼承，才是具有合法性的繼承。

這也就是為什么楊廷和逼著朱厚熜認(rèn)伯父作父親，認(rèn)父親作叔父的原因。禮儀之邦，禮字為重。事關(guān)國本，就更要據(jù)『禮』力爭。在朱厚熜前往北京的路上，有人提出在北京以迎接天子的禮節(jié)來迎接朱厚熜進(jìn)京，便被禮部尚書毛澄罵了回去：

『今即如此，以后何加?豈勸進(jìn)辭讓之禮當(dāng)遂廢乎!』

意思就是說，他一個藩王，有什么理由用天子之禮迎他?你開了今天這個先河，以后怎么辦?繼承的禮法都要壞掉了。

至于下馬威不下馬威，在帝制時代，即便文官的勢力再怎么通天，只要皇權(quán)仍在，皇帝就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隨時殺掉他不喜歡的人。正所謂伴君如伴虎，文官即便有理在先也必須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官位。楊廷和再怎么想要權(quán)力，總也是得愛惜羽毛，不可能新君甫到，就和他對著干。畢竟一介文官能量終究有限，再怎么萬人之上也必須在一人之下，沒必要來什么下馬威的。

如果硬要說下馬威，大概就是正德十六年四月，以內(nèi)閣次輔梁儲為首的大波人馬從安陸接朱厚熜進(jìn)京時在郊外停駐，要求先行『皇太子登極禮』，之后再進(jìn)京?；侍拥菢O禮，也就是一種過繼儀式。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成為『皇太子』，也就意味著成為孝宗的兒子。在成為孝宗的兒子之后，也就成為了武宗的弟弟，便具有繼承皇位的合法性了。面對文官如此周密的布置，而朱厚熜直接與之嗆聲道：

　『遺詔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

于是不肯行此禮。后楊廷和又勸先由東華門進(jìn)宮、居宮城東南角的文華殿，擇日行登基大禮，也被朱厚熜拒絕了。最終朱厚熜直接從大明門入皇宮，祭告宗廟社稷，拜了祖宗牌位、朝見了皇太后張氏，直接去了奉天殿即皇帝位，詔告天下：

『奉皇兄遺詔，入奉宗祧。』

其實，要真說下馬威的話，反而是年僅十三歲的朱厚熜給了文官們一個下馬威，而并非反之。剛到北京，先是強硬拒絕文官行過繼禮之要求，大棒撻之;然后，又一口一個『皇兄』來迷惑對手，讓文官們以為他默認(rèn)過繼給孝宗一事——而如果僅以藩王身份，是不可稱『皇兄』，只可稱『皇帝陛下』，不可有『兄弟』之稱謂，給了文官胡蘿卜，好讓自己先登基穩(wěn)固，之后再行計議。所謂三歲看老，十三歲的朱厚熜就有此等平衡手的技術(shù)，也無怪乎他不上朝也能將江山坐好了。

朱厚熜也是皇族子弟，自然是知道祖宗禮法的。但是禮法卻是有空子可鉆的——皇位繼承人的父親必須是皇帝，但是，祖訓(xùn)卻沒有規(guī)定繼承人的父親必須是『先帝』。因此，朱厚熜頂住了文官的壓力，沒有讓自己過繼給孝宗門下，而是追尊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成為帝后，即睿帝和?；屎?這樣一來，自己的生父也成了皇帝，自己直接繼承皇位同樣也是符合繼承禮法的邏輯的。照這么看來，兄終弟及的并非是武宗朱厚照和世宗朱厚熜，反而是孝宗朱祐樘和睿帝朱祐杬了。

但是硬要拗禮法的話，孝宗和睿帝兄終弟及，莫非是孝宗無后，無子可繼?這樣的話，置武宗于何處呢?不過，這一點就不是朱厚熜考慮的范圍了，武宗是何人物，與他能不能直接以朱佑?xùn)z親兒子的身份入繼大統(tǒng)關(guān)系不大。一個素未謀面的堂兄，于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一定要說政治意圖的話，在大禮議所爭的『禮』之下，隱藏著楊廷和、梁儲等前朝內(nèi)閣老臣掌控新朝主動權(quán)的意圖。在前朝武宗在位時，或者再往前，孝宗在位時，內(nèi)閣的作用和施展空間非常狹窄。孝宗雖與文官很和平，但也曾說過內(nèi)閣不堪用之類的話;而武宗直接甩開內(nèi)閣決斷，也讓楊廷和、梁儲等人感到很不舒服。武宗死的時候合法繼承人朱厚熜才十三歲，比武宗即位時的十五歲還要小兩歲。武宗十五歲時尚且沒開始自說自話地胡搞，楊、梁等人或許判斷一個藩王家的十三歲孩子，肯定比十三歲時的武宗更加容易掌控;因此便以『禮』為憑，希望在政治上掌握主動權(quán)。

山陵既崩，武宗生母張?zhí)笕栽?。張?zhí)笤诔械恼f話分量不小，武宗死后清算江彬等佞幸、興王入繼和操辦禮儀的事，張?zhí)笠财鹆撕艽蟮淖饔?。張?zhí)笃淙艘恢笔莻€非常值得推敲的話題，作為孝宗唯一的妻子，她對于獨子朱厚照的態(tài)度令人玩味。寧王反前請江西巡撫孫燧來家吃飯，孫燧質(zhì)問其為何造反，寧王言說是太后的意思，說太后一直認(rèn)為朱厚照這種荒淫無度的人是做不了皇帝的，這個孩子一定是被誰偷梁換柱了。誠然，寧王要反，理由都是信手拈來的，但是為何不說別的、單單說是太后的意思呢?很有可能的情況是，太后的確在某種場合下表露過類似的意思，認(rèn)為自己的獨子不成大器;又恰好被寧王知道了，便就添油加醋拿來當(dāng)造反的理由用了。同時，作為一個母親，在武宗死后立刻聯(lián)合楊廷和等人清算武宗的秘書長江彬等一干近臣人等，又馬不停蹄地與楊廷和、梁儲等人操辦興王入繼的事，不得不說這確實是為鋼鐵做的母親。

而在大禮議當(dāng)中，張?zhí)笠舶缪萘酥匾慕巧?。可以說，大禮議是張?zhí)舐?lián)合楊廷和等閣臣在武宗死后操辦的一系列政治事件中的高潮。楊廷和、梁儲等人在外與朱厚熜就『誰是你爸爸』的事斗智斗勇，而張?zhí)笤诤髮m，也在爭一個『禮』字。

朱厚熜生母，興王妃蔣氏在朱厚熜來到北京后不久，也從安陸進(jìn)京。最初，蔣氏是以藩王妃的身份入宮的，張?zhí)笞匀灰泊苑蹂亩Y儀，食宿條件、隨侍人員的條件都不怎么樣。朱厚熜對此不滿，張?zhí)蟛焕?，反而待之更薄。女性刻薄起來確實挺可怕的，可以想見當(dāng)時蔣氏的境遇的確不佳。張?zhí)笏鶢幍摹憾Y』，無非是想讓朱厚熜稱自己一聲『母后』，讓他成為自己的兒子，自己好繼續(xù)坐著個太后的位置，繼續(xù)自己在朝中的聲威，也好繼續(xù)為自己的家族謀利。張?zhí)蟮膬蓚€兄弟張延齡、張鶴齡自孝宗朝開始得勢，一直貪贓枉法，被孝宗訓(xùn)斥過，卻歷經(jīng)弘治、正德一直都沒有遭到法辦。究其原因，無非就是張?zhí)笤诔械穆曂Ｒ虼?，張?zhí)笙胍Ｗ∽约杭易宓睦?，也必須讓自己的?quán)勢繼續(xù)下去。因此，張?zhí)蠛蜅钔⒑偷热思热挥泄餐睦妫愫茏匀坏亟Y(jié)成了合作關(guān)系，共同操辦了這一場『大禮議』。

在大禮議結(jié)束之后，最大獲益者自然是嘉靖皇帝朱厚熜。他順利地坐穩(wěn)了王位，獲得了一批支持自己的文官，讓自己的親生父母也當(dāng)上了帝后，從此開啟了長達(dá)四十五年的嘉靖王朝;他爭得了他的『禮』，即自己為?；实邸㈩；屎笾?，名正言順，入繼大統(tǒng)。

而至于楊廷和和張皇后，自然是滿盤皆輸。楊廷和最終被朱厚熜斥為罪魁，『以定策國老自居，以門生天子視朕』。嘉靖三年，楊廷和被朱厚熜削籍為民，遣返故鄉(xiāng)新都。對于當(dāng)時已六十六歲的楊廷和來說，這并不算是最壞的結(jié)局，畢竟已經(jīng)垂垂老矣，即便不削籍，也差不多是年紀(jì)致仕回鄉(xiāng)了;對于楊廷和來說，更為痛苦的大概是他的兒子楊慎，這名正德六年的狀元郎，在最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被朱厚熜廷杖之后流放云南，從此再也沒有踏出過西南一步，直到嘉靖三十六年老死戍所。在前往云南的路上，楊慎途經(jīng)赤壁心聲喟嘆，戴著刑枷寫下了《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張皇后在嘉靖三年時由『皇圣母』被朱厚熜降格為『皇伯母』，各種待遇都降了等;后來又抓了張鶴齡、打死張延齡，張家外戚的好處也就到了頭。

楊廷和與張?zhí)鬀]有爭得他們的『禮』，朱厚熜非但沒有過繼給孝宗，甚至堂而皇之地以『?；实壑斓v杬』之子的身份入繼，而視孝宗之子武宗為如無物。若是從情感角度來看的話，即便武宗在世時，楊廷和與張?zhí)髮λ性俣嗖粷M和反感，在大禮議時，二人不僅是給孝宗爭個兒子，更是給朱厚照爭個名分。畢竟，『睿皇帝朱祐杬』的身份，顯然及的是孝宗朱祐樘的皇帝之位;朱厚熜以『?；实壑印坏纳矸堇^位，由武宗兄終弟及變成了?；实鄹杆雷永^，武宗的皇帝身份反而變成了一個笑話。

不過，如果朱厚熜再走一步，真的將武宗貶成個藩王的話，沒準(zhǔn)武宗會更樂意。畢竟，武宗自己給自己封的爵——鎮(zhèn)國公，比藩王的位階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