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至道元年(995),東京汴梁郊外西短亭。楊柳依依,細雨霏霏。這一年錄取的三百五十三名進士,在狀元孫何率領(lǐng)下,在橋邊送別一個中年文士。文士兩鬢微霜,從容對孫何說:“替我謝過蘇公。行旅之人,沒帶筆硯。隨手寫首詩,就此別過?!本Y行相送我何榮,老鶴乘軒愧谷鶯。三入承明不知舉,看人門下放門生。言罷,拱一拱手,大步走下官橋,登上泊在河邊的小舟,不再回頭。眾舉子看著小船漫漫順河而去。
微風(fēng)拂面,如人輕聲嘆息。其中有位感情豐富的叫竇元賓,忍不住熱淚盈眶,仰天叫道:“老天爺啊!難道這就是命中注定的嗎?”舉子無不變色。送別的文士叫王禹偁,字元之。是當(dāng)時文壇的領(lǐng)袖級人物。這是他第二次被貶到地方,地點是滁州,更是邊遠荒蕪。新科的進士,看到這位傳奇色彩的卓越前輩如此坎坷的人生,免不了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
這一年的主考官是蘇易簡,時任副相(參知政事),特意向太宗皇帝請求:“王禹偁是詩文的領(lǐng)袖,連連被貶。我想讓這一榜的進士們?nèi)ニ鸵凰?。”太宗同意了,這才有眾舉子都門送別的一幕。蘇易簡這么推崇王禹偁,并不是個案。
后來執(zhí)文壇牛耳者歐陽修、蘇軾都對王禹偁傾心佩服。老王文章學(xué)韓愈、柳宗元,詩歌推崇杜甫、白居易。“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為前身?!笔潜彼卧娢母镄碌南闰?qū)。蘇軾稱他:“以雄文直道獨立于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褻玩?!?/p>
這樣一個遺世獨立的耿直大臣,仕途卻連連遭受打擊,這和王禹偁那種碰上不平的事敢說敢做,喜歡臧否人物的性格是分不開的。他進士及第,才華出眾,連太宗皇帝都欣賞。大宋欣欣向榮,繁榮昌盛。禹偁卻給皇帝上書要戒驕戒躁,反對奢華,皇上您要帶頭艱苦樸素。災(zāi)年來了,他建議大臣們大家減一級工資,用來賑災(zāi)。把大伙兒都得罪了,工資又不是你老王發(fā)的,要減你自己減去。
太宗心里不舒服,表面上還容他。有一回在瓊林苑宴會,太宗把他一個人叫到面前,當(dāng)面說:“你啊,文章比得上韓愈、柳宗元。但人太直,眼里容不下沙子。別人都講你的壞話,連我都保護不了你?!卑牙贤醺袆拥匾话驯翘橐话蜒蹨I。性格決定命運。才在中央工作三四年,碰上一個案子,文學(xué)家徐弦被告和侄女通奸。
查無此事,原告尼姑道安,不知道為什么,上面下令不處分。在法院工作的王禹偁路見不平,上書堅決要治道安的罪,太宗怒了,被貶為商州團練使。幾年后回到中央,任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替皇帝起草詔書。這個寫文章的本事,大家還是任可。
摔了一跤,老王卻沒有學(xué)乖點。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年),宋太祖最后一任皇后“開寶皇后”去世。按照禮儀,太宗的皇位來自于哥哥太祖,太祖的皇后去世,是國喪。宋太宗卻不給皇嫂服孝,百官大臣也沒穿孝服。因為在宋太宗繼位這件事上,開寶皇后有不利于太宗的舉動。據(jù)說當(dāng)時宋太祖去世很突然,開寶皇后是叫人去請?zhí)娴男鹤于w德芳。但請的人卻叫來了趙光義(宋太宗),因為大家都以為太祖的意思是要傳位給弟弟趙光義。
——太宗上位,對待這位嫂子,就薄情了。朝中大臣都知道內(nèi)中厲害,噤若寒蟬。偏偏王禹偁跳出來講話:“開寶皇后曾經(jīng)母儀天下,應(yīng)該按禮制進行悼念?!边@一回太宗是大怒,這個老王真是不識相!一道命令,把王禹偁貶到滁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宗去世,真宗繼位。老王再次回到中央,宰相張齊賢、李沆不和,老王不客氣地點評,左右不是人,得罪了大佬,第三次被貶,這回到黃州,并客死在那兒。世稱“王黃州”。
王禹偁是個文學(xué)天才。家里原來是磨面的,勤勞讀書,九歲就寫文章賦詩詞。宋初的大佬畢士安當(dāng)時在小王家鄉(xiāng)濟州為官,聽聞此兒聰明,叫來小王,你就作一首磨面詩來聽聽。小王開口成章:但存心里正,無愁眼下遲。若人輕著力,便是轉(zhuǎn)身時。這詩的格調(diào)哲理,老畢大為贊賞。這是位大才啊!立即讓小王到家里來,和畢家的孩子們一起讀書。讓他穿讀書人的青衫,親切地稱為小友。
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年)中進士。幾年后,太宗皇帝也聽到他的名聲,叫來試一試,的確非凡。又提拔一級,賞賜穿大紅袍。按慣例,穿大紅袍腰帶是涂金銀帶,太宗特意給他文犀帶。就是與眾不同。宋太宗曾經(jīng)表揚說:“老王的文章,不用一個月,天下就傳開了?!边@就是老王文章的力量。宋初西北的黨項人歸附宋朝,其首領(lǐng)叫李繼遷,是個亂世梟雄。不甘心稱臣于宋,時不時造反,又時不時歸降。
王禹偁替他寫過一篇《李繼遷制》。李繼遷派人送了五十匹馬做“潤筆費”,這可是一大筆錢,老王沒收?!恼碌拇竺?,遠及邊塞。他的文章繼承了唐韓愈的風(fēng)格,講究平白樸實,反對艱深晦澀。是歐陽修、梅堯臣等人倡議的詩文革新運動的開路者。老王寫詩也是如此,語言平易流暢,風(fēng)格簡易雅致。有一首《村行》,大為后世推崇。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初秋的原野,蕎麥花開一片雪白,棠樹葉紅得發(fā)紫。詩人信馬由韁,夕陽西下,面對一叢山峰,突然惆悵滿懷,這景色和我家鄉(xiāng)是一樣的。
王禹稱有篇文章叫《唐河店嫗傳》。講的是宋遼交界的唐河,漢人契丹人交集。邊民勇武,也習(xí)慣與敵相處。一家小店,一個老太婆獨自一人碰上個大塊頭遼兵,喝叫老太婆去打井水。老太婆試了試,說:大王喲,繩子太短,我年紀大了,彎不了腰,使不上勁。有勞您自己來吧!遼兵接過打水桶,彎腰俯身趴井邊,老太婆從后面用力一撞,遼兵撲通一聲掉井里。她跨上遼兵的馬,飛奔到縣里。遼兵的弓箭甲胄都完好,馬鞍后面還掛著個豬頭。
整個縣轟動了,這老太婆好樣的!王禹偁由這故事,引申出守衛(wèi)邊疆的關(guān)鍵:要用邊民。一個老太婆膽子就這么大,何況其他人?威名遠揚的靜塞軍、驍捷軍就是由上谷、雄州的邊民組成的。保家衛(wèi)國,特別勇猛??上У竭@時,都零散分配在各軍,沒形成戰(zhàn)斗力。老王的結(jié)論是:要把拳頭握緊來,才有力氣。得邊兵一萬,抵得上其他禁軍部隊五萬人。老王沒有邊塞的經(jīng)歷,幾點意見卻提得中肯。
比如對付李繼遷,他提出要用計取,不可力戰(zhàn)。懸賞大筆的錢,厚許高官,讓夷人內(nèi)部爭斗取李繼遷的人頭。后來李繼遷被吐蕃潘支羅部射死,多少和老王的紙上談兵有一定的契合。他提出的重農(nóng)節(jié)財、減冗員冗兵、淘汰多余僧尼等建議,都有改革的前瞻性。后來范仲淹等人的慶歷變法,多有參考這些觀念。一句話,憂國憂民大胸懷的王禹偁。
宋太宗、真宗雖然不喜歡王禹偁的牛脾氣,但對他的人品、文章還是贊許的。老王被貶在滁州,朋友福建人鄭褒步行去看他。老王很感動,離別時,買了匹馬送給老鄭。有人又來告黑狀,說老王買馬時,黑了賣馬了不少錢。宋太宗聽到這個消息,親自發(fā)話:“李繼遷送給老王五十匹馬,他都不要。會貪這一點小便宜?”大氣的人壓得住小鬼的話。王禹偁被貶到黃州,寫了篇《三黜賦》,說自己八年內(nèi)三次被貶黜,然而并不后悔。
自信地說道:任百謫而何虧?——不違背大道,即使貶謫上百次有什么?不過才高天也妒忌。他在黃州后期,境內(nèi)怪事很多,兩只老虎打架,一只把另一只吃掉一半;大半夜公雞全體鳴叫。巫師一問,說黃州官員有責(zé)任。消息傳來,真宗下令把王禹偁轉(zhuǎn)到蘄州。老王上了個表,其中有一句“宣室鬼神之對,不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文,止期身后?!?/p>
宣室鬼神之對,指漢文帝請賈誼在未央宮宣室,問鬼神之事,賈誼大文豪,三十三歲就死了。茂陵封禪指的是漢武帝封禪泰山之事?;蛟S宋真宗希望王禹偁回來替自己寫封禪文章?宋真宗見文章大吃一驚:“哎喲,禹偁要死了嗎?”果然王禹偁移到蘄州,不上一個月就死了,才四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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