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一個鄉(xiāng)村老嫗,原本和豪門貴胄沒什么關(guān)系,卻因為女婿的緣故,和世代簪纓的賈府攀上了親戚,從而在一片家破人亡的末世悲涼中,憑借一己之力,上演了一出興旺家業(yè)的逆襲。
《紅樓夢》的開篇就一直強(qiáng)調(diào)“末世”,行文過程中也一直或明或暗地渲染一種家散人亡的悲涼氣氛。
最早出場的甄士隱家,雖是當(dāng)?shù)厥淄频耐?,可沒幾年就沒落了;以死亡出場的馮淵家,原本也是仕宦之族,可他一死,家就亡了;四代列侯的林如海家,除了孤女黛玉,也是滅絕無人了。
后來的秦業(yè)家、柳湘蓮家、尤氏娘家、桂花夏家等等,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一個接一個落敗消亡,使整部小說處在一片蕭殺之中。
這里面,唯有劉姥姥是個例外,她帶領(lǐng)外孫,憑借著自己的智慧一路逆襲,從清貧走向了小康。
一開始,劉姥姥的女婿因為沒錢過冬,喝酒后,在家生悶氣,女兒不敢說話,劉姥姥看不過,就說了女婿幾句。
“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哪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
劉姥姥沒有賈府人的精致,開口說話也是鄉(xiāng)土野俗,但她說的這些話,卻句句都包含著人生智慧。
多大本事吃多大飯,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道理;小時候好吃懶做慣了,長大了自然難以持家,富家子弟若不能守業(yè),就會成為敗家子。
這些話,怎么看都覺得不僅是在說女婿王狗兒,放在賈府也同樣適用。賈府之?dāng)?,正是因為“安富尊榮者盡多,運(yùn)籌謀劃者無一”造成的,可惜他們沒有劉姥姥這樣的人,對他們當(dāng)頭棒喝!
劉姥姥信奉機(jī)會都是找出來,“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p>
發(fā)家致富的機(jī)會很多,不去努力,不去試,永遠(yuǎn)都不知道哪棵樹會開花結(jié)果。
第一次去賈府,劉姥姥心里也沒底,但是她找對了人。周瑞家的承過她親家和女婿的情,又愛顯擺自己的體面,熱心為她幫忙。如果沒有這么個人為她穿針引線,她可能還真進(jìn)不去侯門似海的賈府。
初次見面,鳳姐的態(tài)度其實是有些怠慢的,周瑞家的領(lǐng)著人進(jìn)來,她不可能不知道,還故意要問“怎么還不請進(jìn)來?”然后也不稱呼,說自己不認(rèn)識等等,這些都是比較輕慢的。
但劉姥姥沒有表現(xiàn)出哪怕一點點的不快。她開口先說:“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的情分。”
情分,真是個好東西,像賈家這種侯門公府,有錢有勢,缺的卻恰是情分。雖然官場上的來往很多,但真正有情的沒有幾個。劉姥姥所說的情分,雖也是硬攀來的,但當(dāng)時她們大概誰也沒想到,這點情分,日后會使劉姥姥成了巧姐的貴人吧。
王夫人也說,“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也是她的好意思?!泵髦朗谴蚯镲L(fēng)的,從表面來看,被人掛念總是好的。
開口求人難,劉姥姥來尋求施舍,又見賈府富貴逼人,心里沒一點底氣,自己雖比鳳姐大很多,開口還是免不了說“大老遠(yuǎn)的奔了你老這里來”,“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
自己實在開不了口的地方,就推外孫,說是讓他說,其實這不過是緩解窘迫的一個臺階,是人在緊張的時候緩和情緒的辦法。
最后,盡管有點慌亂,劉姥姥還是達(dá)到了目的,憑著自己的老臉打開了和賈府攀親的路徑。
第二次進(jìn)榮國府,劉姥姥帶了自己地里出產(chǎn)的蔬菜,鳳姐知道了,感念她不容易,就叫她住一晚再走,于是,劉姥姥不僅逛了大觀園,見了賈母,還憑自己的智慧,贏得了真正的尊重。
劉姥姥去見賈母,一開始,雖沒有多少自信,但從后面的結(jié)果來看,其實是非常成功的,她獲得賈母的歡心,完全是靠自己積年的人生的智慧。
賈母羨慕她年紀(jì)大身體好,她就說“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賈母說自己是“老了,不中用了”,她就說“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么著也不能”;賈母稱贊她帶來的菜,她就說“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p>
她說的每句話都含有奉承之意,卻又讓人覺得非常自然、非常真誠。她知道賈母憐貧惜弱,樂于慈善,她就用自己的窮困來襯托賈母的優(yōu)渥,適當(dāng)?shù)谋磉_(dá)艷羨,激起賈母分享自己優(yōu)勢的心。
就像我們要真誠的贊美一個人花兒養(yǎng)的好,并說自己總是養(yǎng)不活,對方多半樂意分享自己的經(jīng)驗,這是人之常情。
劉姥姥給這些貴婦人、大小姐們講故事,第一個故事效果并不好,于是,就馬上轉(zhuǎn)換思路,第二個故事終于講的王夫人都“聽住了”。
王夫人的長子賈珠,正是十七八歲死了,而賈寶玉此刻也正好是十三四歲。她從第一次見都不見,到第二次贊助了一百兩銀子,焉知不是這個故事的功勞。
戴花,鳳姐橫三豎四的插了她一頭;吃飯,鳳姐和鴛鴦捉弄她,要她飯前先表演。
當(dāng)時的鳳姐,還是拿她當(dāng)一個取樂的對象??墒秋埡?,鳳姐和鴛鴦來道歉,她說:“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么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竟是早就知道了這不過是一場表演。
而一個“咱們”,讓鳳姐和鴛鴦拿她取樂,變成了她和鳳姐、鴛鴦聯(lián)合取悅賈母。
大概也就因為這一句話,使鳳姐和鴛鴦對她的看法都發(fā)生了改變。
那一刻,劉姥姥像一個優(yōu)秀的小品演員,憑自己毫無痕跡的表演,逗的大家哈哈大笑,把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整本書里,這是最歡樂的一個場景,連一向嚴(yán)肅的王夫人也笑的說不出話來,薛姨媽笑的茶都噴了出來,平時總是以淚洗面的黛玉笑的岔了氣,孤介的惜春笑的要奶母揉一揉腸子。
平時各人之間的各種算計、爭斗、抱怨、小心眼,這一刻都放在了一邊,大觀園里諸人上上下下全都一致的開懷大笑。
吃飯過程中,劉姥姥的表演也是既精彩又自然。她一個村婦,能不認(rèn)識雞蛋嗎,故意把鴿子蛋說成“怪俊”的、“小巧”的雞蛋。
賈母要她吃茄鲞,其實是帶著優(yōu)越感的。這么精致講究的茄子做法,窮人哪有機(jī)會嘗試。劉姥姥吃了之后,不是直接夸好吃,而是反著說“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
這句話夠高明,看似沒說好,其實是更高級的稱贊。結(jié)果就是不僅大家高興,都搶著告訴她這就是茄子,連鳳姐也得意的講了茄子的做法,還配合又喂她吃了些,完全成了她的配角。
后面,她又煞有介事的分析木頭杯子的材料,說的極認(rèn)真,又極有根據(jù),看似推理嚴(yán)密,結(jié)果卻相去十萬八千里,大伙自然又被她逗的哄堂大笑。
這完全就是一個一流的演員,憑一己之力調(diào)動全場的氣氛,連鳳姐平時在賈母面前湊趣講笑話,都沒有這樣的效果。
吃喝逛完了,臨走,劉姥姥向鳳姐告辭,感激這幾天的款待,說自己沒見過的,沒吃過的都經(jīng)歷過了,并說“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們,連各房里的姑娘們”,都憐惜照顧她。
其實,她知道有些人是看不起她的,連賈母都說“她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臟了屋子”,但她沒有一丁點的不滿,對所有人一并寬容感謝。
鳳姐說,為了陪她逛大觀園,自己的女兒著了風(fēng)寒。劉姥姥卻說“富貴人家養(yǎng)的孩子多太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委屈兒;再她小人家,過于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些就好了。”
這些話,平時生活中,是不會有人對鳳姐說的。鳳姐夫妻是賈府的實際管理者,現(xiàn)在只有這么一個女兒,一定是極其疼愛。府里的主子們個個都嬌生慣養(yǎng),也不可能對鳳姐說這種話。只有鄉(xiāng)野出身的劉姥姥,用自己的親身示范告訴鳳姐,活的太精細(xì),反而容易失去生命的活力。
她比賈母還大好幾歲呢,白天又是摔跤,又喝多了酒,還吃得拉肚子,此刻卻一點事沒有,賈母不是被人扶著,就是坐竹椅小轎,還是累病了。
所以,他說這樣的話,鳳姐不僅不惱,還非常認(rèn)可,并真誠的請她為自己的女兒取名。
此刻的劉姥姥,已經(jīng)不是昨天那個咕嘟著腮幫子逗大家笑的老牛了,而是一位生活經(jīng)驗豐富、頭腦機(jī)敏的睿智老人。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的跟鳳姐說:“這個正好,就叫她是巧哥兒。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她必長命百歲。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業(yè),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p>
偌大的賈府,有幾個人能讓鳳姐言聽計從,就算賈母、王夫人,恐怕也是地位使然的因素多一些,只有劉姥姥這個目不識丁的鄉(xiāng)村老嫗,完全靠自己的真誠和智慧,贏得了鳳姐的信任和尊重。
如果說,第一次鳳姐資助劉姥姥有點施舍的成分,那這次的相幫,卻一定是真心。她不僅給了劉姥姥她羨慕的青紗,還貼心的送了做里子的面料,又送了四匹做衣服、裙子的綢緞和許多點心。
劉姥姥帶瓜果來的兩條口袋,她也沒讓空著,送了莊稼人難得見到的“御田粳米”。
所有這些都是在劉姥姥沒開口的情況下,鳳姐主動送的,真誠不言而喻。
不僅鳳姐,連平兒這次也送了好多東西。而且,這次鳳姐和平兒送東西都非常的謙遜,鳳姐說的是“也沒什么,不過是平常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p>
送了這么多禮物,竟然只是讓人看著熱鬧些,第一次見面時的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一點沒有了。
平兒就更謙虛,送了東西還說“你要嫌棄,我就不敢說了?!?/p>
劉姥姥回答的很巧妙,“我便有銀子,也沒處買這樣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fù)了姑娘的心?!?/p>
她不是虛假的推辭客套,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見到銀子就喜的渾身發(fā)癢,她是誠懇的表達(dá)對禮物的贊美,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感謝,并肯定了平兒的誠意,真真是一個說話的高手。
后面,賈母、鴛鴦都送了禮物,寶玉也把妙玉那個成窯茶杯送了她,這次的劉姥姥真的是大獲豐收。
這次回去,她和她女兒一家,或置辦田地,或做小生意,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本錢,日子一定是慢慢好起來的。
由一個鄉(xiāng)下進(jìn)城打秋風(fēng)的貧婆子,到被賈府這些主要人物從精神上平等相待,社交高手劉姥姥,用自己的大智慧,先是完成了人格的逆襲,同時又幫助女婿一家脫貧,從此過上了自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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