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一間房子只需一把鎬頭,蓋一間房子卻不知要動用多少東西。如果想把一個天才變成蠢材或變成一個心理變態(tài)者,確實光有大耳光就夠了;但如果說大耳光抽出一個杰出的鋼琴家,這相當于說一個農(nóng)夫掄著鎬頭在土堆里亂刨亂挖就能造出一間宮殿。
孩子學才藝需要吃苦,需要家長拿著雞毛撣子站在旁邊監(jiān)督,這是近年來流行的一種誤導。誤導的直接后果就是,在藝術(shù)教育中,人們不再關(guān)心藝術(shù)的娛樂價值,只關(guān)心它的實用價值。只強調(diào)才藝學習要吃苦,卻不去懂得帶孩子品味其中的甜美。例如有的人舍得每月花幾千元給孩子找音樂輔導老師,卻一年都不舍得花500元帶孩子去聽一場音樂會。藝術(shù)的趣味性在不合理的手段之下被慢慢消解,生命中本該最可口的果子漸漸變得酸澀。
大耳光某天,我打開電視,很偶然地看到當時被媒體猛烈炒作著的一位號稱“虎媽”的女嘉賓,正在說她女兒學鋼琴的事?!盎尅痹鲞^一本家教書,書中講述了她對孩子嚴格控制,為了逼孩子在功課及鋼琴方面取得好成績,不惜采用羞辱孩子的辦法。在那天的電視中,“虎媽”照例在節(jié)目中宣傳自己的做法。支持她的另一位男嘉賓為佐證她的觀點,語氣鏗鏘地說,朗朗能有今天,就是他爸爸用大耳光抽出來的!他的話博得了旁觀席上的笑聲和掌聲——這就是一些淺陋粗俗的教育觀點在現(xiàn)實中得到的優(yōu)越的待遇——因其淺陋粗俗,反而特別容易傳播。赤裸裸的庸俗成功學,總有與之相匹配的粗俗教育方式來呼應(yīng)。
我非常欣賞我國鋼琴家郎朗的演奏,也贊美他給中國人帶來的自豪,但非常不喜歡近年來媒體宣傳中所宣稱的他父親的粗暴。拆一間房子只需一把鎬頭,蓋一間房子卻不知要動用多少東西。如果想把一個天才變成蠢材或變成一個心理變態(tài)者,確實光有大耳光就夠了;但如果說大耳光抽出一個杰出的鋼琴家,這相當于說一個農(nóng)夫掄著鎬頭在土堆里亂刨亂挖就能造出一間宮殿,或者說一個鐵匠天天掄著錘子去敲打一塊鐵皮,就可以把它敲成一枚發(fā)射到太空的火箭。如此邏輯,只要稍微動用一下我們的常識和理性,就知道這是多么可笑。
全國乃至全世界的“郎朗”為什么鳳毛麟角,因為他的成功,必須是多方面條件協(xié)作的一個成果。自身天賦、父母的影響、教師水平、個人努力、經(jīng)紀人的能力、機遇,等等,缺一不可。在他的整個學藝過程中,郎朗像任何一個孩子一樣,可能有懈怠、痛苦,也有和家長的沖突等這些負面的東西,但這些東西一定不構(gòu)成他藝術(shù)學習生活的主體。至于他父親那句“名言”——練不好琴,要么跳樓,要么喝藥去死——假如真這樣說過,這也只是一個偶然事件,絕不可能是父子相處的常態(tài)。可能是媒體放大了一個偶然的細節(jié),或者是他本人在品嘗勝利果實時,對過往的某個不愉快細節(jié)進行了夸張回憶,夸大了它的影響和意義。
心理學研究表明,人在回憶一件事時,會依自己的心理需求對材料進行加工,下意識地挑選出那些對自己有利的部分,或者是對過往事實進行合理解釋。所以一些人在談到自己的某個成功時,對一些健康因素視而不見,卻歸納為自己的成長得益于早年父母的打罵或老師的懲罰。這是其潛意識不愿接納過去某種令人不快的經(jīng)歷,通過美化讓它變得能夠為自己接納。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掩飾和自我療傷行為,只是當事者很難辨識這種心理。
“虎媽”節(jié)目現(xiàn)場,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動情地對這位女嘉賓說:“如果我遇到一位像您一樣的媽媽,我的鋼琴就可以達到很高的水平了?!彼脑捲诂F(xiàn)場喚起一片認同——正因為太多的人持有如此幼稚的邏輯,在許多教育問題上進行淺薄的因果關(guān)系推理,所以“虎媽教育”才有一定市場,而生命和教育的加減法不是這樣計算的。
女孩的假設(shè)只有部分成立。如果她遇到一位像虎媽一樣的家長,她最多有10%的可能學好鋼琴,有1%的可能喜歡鋼琴,但有90%的可能厭惡鋼琴并罹患某種心理障礙。我在這里提到“虎媽”,完全無意去評價她個人,相信她是位出色的女性,同時也相信她在家庭生活中應(yīng)該不是書中表現(xiàn)的那樣,這里只是要批評她所代表和推廣的“嚴厲教育”概念。
音樂、繪畫、舞蹈、打球、下棋等這些活動本來是人類的娛樂行為,依兒童的天性是喜歡學習這些東西的??涩F(xiàn)在,才藝學習成了苦差事,“興趣班”經(jīng)常變成“折磨班”。究其原因,最根本是成年人忘記了為什么要對孩子進行藝術(shù)教育。
有位家長跟我說,她女兒三四歲就表示出喜歡大提琴,很想學。但老師說琴太大了,需要等到孩子6歲才可以學。孩子等得簡直有些迫不及待。終于盼到可以學習的年齡,孩子開始時不知有多興奮。由于媽媽工作忙,學琴主要由爸爸陪著。孩子和爸爸一直相處得非常好,做父親的非常疼愛女兒,以前父女關(guān)系一直很好。自從學琴后,做爸爸的認為要想學好藝,就得嚴格要求,每天很辛苦地陪孩子練琴,發(fā)現(xiàn)孩子拉得不好,就用小棍打手。錯第一次打一下,錯第二次打兩下,依此類推,而且在發(fā)現(xiàn)孩子不專心時,會發(fā)脾氣。經(jīng)常弄得孩子一邊拉一邊哭,不但很快產(chǎn)生厭學情緒,不再想學琴,跟爸爸的關(guān)系也不親密了。當媽的私下跟老公溝通過多次,認為不該這樣逼孩子。老公生氣地說,學習哪有不吃苦的,并搬出自己從網(wǎng)上看來的郎朗父親發(fā)飆的例子為證。這位家長給我寫信的目的是想求得一個在無法改變老公的情況下,如何讓孩子快樂學琴的辦法。我如實相告,沒有這樣的辦法。以痛苦的方式讓孩子有一種“特長愛好”,這幾乎是妄想,孩子最多可以獲得“特長”,不可能獲得“愛好”。我不知這位父親最終是否會改變,如果他這樣一意孤行,天天如此“嚴格要求”孩子,一個天才的大提琴手估計是要被他扼殺,而一個心理障礙者可能就要產(chǎn)生了。
很多的父母,當他僅僅面對幼小的孩子時,心底柔情萬種,發(fā)誓要讓孩子幸福,包括要孩子去學一門才藝,最初的動機也往往單純,只是要孩子有一項特長,有功課以外的愛好??梢坏┖⒆舆M入學習程序,不少家長很快就忘記了這個初衷,放不下“學習就要吃苦”這樣的教條,最終把藝術(shù)教育做到了“興趣愛好”的反面。
教育家盧梭說過:野蠻的教育為了不可靠的將來而犧牲現(xiàn)在,使孩子受各種各樣的束縛;為了替他在遙遠的地方準備他可能永遠也享受不到的所謂幸福,就先把他弄得那么可憐。即使說這種教育在目的方面是合理的,但把孩子置于不可容忍的束縛之中,硬要他們像服刑的囚徒似的連續(xù)不斷地工作,本該歡樂的年歲是在哭泣、懲罰、恐嚇和奴役中度過,這種做法對他們沒有一點好處。
功利教育思想幾乎決定了家長或教師必然熱愛簡單粗暴的教育方式,認為把孩子打一頓他就乖了,不允許考B他就拿回A了,罵他是垃圾他就羞愧萬分地變成黃金了,不好好彈鋼琴給個大耳光他就用功得像貝多芬了……功利教育眼里只有“物”沒有“人”;只要社會衡量標準,不在乎兒童內(nèi)在的感受;只關(guān)注孩子學到了什么技巧,不關(guān)注他是否體會到了美和愉悅。教育過程不是企業(yè)生產(chǎn)流水線,所以不是嚴格控制每個環(huán)節(jié),最后就會出產(chǎn)一個好產(chǎn)品。產(chǎn)品沒有生命,不需要關(guān)照它的個性,越接近統(tǒng)一標準越好;而孩子是有血有肉的,每個孩子都獨一無二,有著莊嚴的內(nèi)在秩序。家長和教師的意圖都無法直接注入孩子的意識,而要經(jīng)過孩子心理的發(fā)酵和轉(zhuǎn)化。情緒的力量是巨大的,幾乎決定了教育的質(zhì)量,這正是教育的微妙之處,也是教育的困難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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