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春期,抱著惡補(bǔ)生理知識的期待讀《挪威的森林》，好不容易讀到“這天夜里，我同直子睡了”，激動難掩，結(jié)果往下只有一小段閃爍其詞的描述。

那失落，如同追了七八十集的連續(xù)劇，好不容易播到兩人情至深處，擁抱一處倒床上，結(jié)果蚊帳一落，鏡頭一轉(zhuǎn)，沒了。

這本書號稱“小黃”實(shí)在徒有其名，還不如張愛玲在《小團(tuán)圓》里的輕描淡寫：

“獸在幽暗的巖洞里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卷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fā)現(xiàn)了，無助，無告的，有只動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

她表面在寫獸，內(nèi)里在寫性，實(shí)質(zhì)表達(dá)了她完全被俘虜時的無措與歡喜。

男女之情欲，原來可以這般含蓄而文雅地表達(dá)。不顯山不露水，足以勝卻許多“霸道總裁愛上我”的露骨小黃文。

它告訴讀者，寫好男女之間那點(diǎn)情欲，不單是記錄元音的發(fā)聲，還需以輔音作基底。

???

如杜拉斯的《情人》，從開篇“我已經(jīng)老了”，到結(jié)尾“他說他將愛她一直愛到他死”，無限的滄桑、悲涼貫穿始終：性愛和生活中別的事情一樣，都逃不過時間的魔掌。但它依然令人著迷。

這個開篇已經(jīng)老了的女人，不厭其煩地往舊時張望，尋找情愛之外無盡的情欲。她不甘心老去，又不可避免腐朽，情欲是她唯一的救贖。

《情人》稱得上“小黃”，書中露骨的描寫比比皆是：

“她沒有看他的臉，她沒有看他。她不去看他。她觸摩他。她撫弄那柔軟的生殖器，撫摩那柔軟的皮膚，摩挲那黃金一樣的色彩，不曾認(rèn)知的新奇。他伸吟著，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種糟透了和愛情之中?！?/p>

它的文字看似松散，然而縱觀全書，會發(fā)現(xiàn)它暗含韻律，每個段落都是精心的安排，每次的感情變化都有準(zhǔn)確的控制。王小波對杜拉斯的文風(fēng)贊不絕口，稱之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文體。

???

《朗讀者》中也有個不再年輕的女人，漢娜。她36歲，偷情15歲的中學(xué)生米夏。他們的約會除了男女歡愛，就是米夏不斷地為漢娜朗讀各類書籍。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一直是漢娜在牽引，而米夏總是一副瘦弱的背影：

“她一笑嫣然，兩只手臂摟住我的脖子，我也順勢把她擁進(jìn)了懷抱。我起了恐慌，因?yàn)橄嗷ビ|摸而恐懼，也因?yàn)楸舜私游嵌謶?，還恐懼著她到底喜歡我嗎？恐懼著她到底會感覺滿足嗎？不過，我們既然就這么相互擁抱著好一會兒，既然我呼吸著她的氣息，既然我感覺到了她的溫暖和勁道，一切就變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我用嘴唇和手指去探索她的肉體，兩張嘴不斷接觸廝磨，最后是她在我上面……”

但如果把這本書歸類為情色小說，作者和廣大讀者都不會同意。這本書是第一部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首的德語小說，根據(jù)它改編的同名電影女主角因此封后奧斯卡。

它有堅(jiān)實(shí)的內(nèi)核，志在探索人性中更深遠(yuǎn)的東西：承認(rèn)自己是文盲重要，還是承認(rèn)自己謀殺了三百個猶太人重要？

???

說起中年人的愛情，無法避開婚外戀。

這種不惜與法律、世俗對抗的感情，是飛蛾撲火的盲目，還是突破禁錮的勇敢？

這是說不盡的話題，只有開放式答案。

《失樂園》出自日本情愛作家渡邊淳一。它講述了兩個中年男女逾越婚姻界限的偷歡。書中對偷歡的細(xì)節(jié)不吝筆墨，主人公也因一次次的偷歡步步深陷。

“對于男人來說，沒有比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逐漸體味到了性的愉悅，更快樂、更自豪的了。原來像堅(jiān)硬的蓓蕾一樣未開發(fā)的身體，漸漸松弛、柔軟起來，終于開出了大朵的鮮花，綻放飄香了。男人能在女人開花成熟的過程中起到催化劑的作用，證明了自己的身影已深深植入女人心中，男人從中可以感受到某種生命意義上的滿足。”

它將這種床笫之歡無限擴(kuò)大，而回避了感情中溝通、成長的重要性。最終凜子和久木為了停留在感情的最高峰，雙雙走向末路。

這種極端而狹隘的處理方式，雖被作者描繪得具備悲劇的美感。然而它的本質(zhì)始終是悲劇，不值推崇。

???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康納雖也是出軌，但讀者對她和梅勒斯的婚外情多持支持態(tài)度，甚至稱贊康納追求幸福的勇敢。

為什么少有人歌頌《失樂園》中的凜子？康納和凜子的區(qū)別在哪里？

她們的區(qū)別在于：凜子消極面對婚姻，而康納積極改善生活。

另外，康納的丈夫克利福德因戰(zhàn)爭半身不遂?？死５鹿膭羁导{去找別人生孩子，好繼承查泰來家族產(chǎn)業(yè)。康納的父親也支持她在婚姻之外尋找生理幸福。而凜子在隱瞞家庭與社會的情況下出軌。

康納在書中備受指責(zé)的是，她居然找了個階層低下的守園人做情人，而不是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貴族。跨越階層的愛戀，正是普遍讀者喜聞樂見的事，所以大部分讀者都喜歡康納。

康納和梅勒斯的感情也是由性及愛。區(qū)別于凜子和久木，康納他們的感情更返璞歸真，這也是作者著重探究及推崇的生活態(tài)度：

“她本以為激情的女人會羞愧而死，但死的反而是羞愧。羞愧，伴隨而來的是恐懼，那天生的羞恥感，那根深蒂固的對肉慾的恐懼。深深的潛伏在我們體內(nèi)的根源，唯有激情之火可以把它趕走。”

“詩人和蕓蕓眾生撒了多大的謊話。他們讓人以為人要的是感情，但其實(shí)人最大的渴求，卻是這種直刺刺，火騰騰，幾乎是驚世駭俗的男女激情。”

???

《廊橋遺夢》是一見鐘情的婚外情，他們的相處短暫而愛慕持久。這種一見鐘情然后深愛一生的浪漫梗，放在任何時代也不過時。

它提供了另一種婚戀選擇：我愛你，但也不能放棄我的家庭責(zé)任，所以不能跟你走。

弗朗西斯卡在與羅伯特結(jié)束四天的激情約會后，冷靜又痛苦地拒絕了羅伯特一起私奔的請求。羅伯特用來誘惑弗朗西斯卡的這段話簡直是在描寫成人童話：

“我們可以在大漠的沙堆里做愛，在蒙巴薩的陽臺上喝白蘭地，僚望阿拉伯三角帆船在初起在晨風(fēng)中揚(yáng)帆啟程。我要帶你去獅之國，到孟買灣邊是一座古老的法國城市，那里的一個奇妙的屋頂飯店，還有火車穿過山間隧道，還有比利牛斯山的高處巴斯克人開的小旅店，在南印度一塊老虎保留地有一個特別的島，位于一大片湖中央。如果你不喜歡大路上的生活，那么我就找個地方，開個店，專攝當(dāng)?shù)仫L(fēng)光，或肖像，或者干一行隨便什么能維持我們生活的營生。”

???

還有一些愛，比婚外戀更令社會不容。如《洛麗塔》中亨伯特對洛麗塔的追求，一向被指責(zé)為不倫之戀。因?yàn)楹嗖厥侵心甏笫?，洛麗塔是未成年的少女?/p>

書中不乏對洛麗塔正在發(fā)育的少女身體的細(xì)致描繪，以及亨伯特總是流露出既是長輩戀愛又是異性愛慕的復(fù)雜心理描寫。這兩種描寫放在一起，確實(shí)帶著揮之不去的污。

亨伯特對自己愛上洛麗塔，也覺得是一種罪惡，“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但看到書的最后，才會發(fā)現(xiàn)他愛的不只是年輕的洛麗塔，而是各個年齡階段、甚至懷孕的洛麗塔。

這樣深刻又不違反法律的愛，因?yàn)槭裁吹钟|了世俗？

"我望著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我最愛的是她，可以肯定，就像肯定自己必死一般肯定，當(dāng)日的如花妖女，現(xiàn)在只剩下枯葉還鄉(xiāng)。蒼白，混俗，臃腫。腹中的骨肉是別人的。但我愛她，她可以褪色，可以萎謝，怎樣都可以，但我只看她一眼，萬般柔情，涌上心頭。"

而且，表面上是亨伯特占有了洛麗塔，實(shí)質(zhì)洛麗塔并非一無所知。相反，她總在有意無意施展她的魅力，吸引亨伯特步步深入。若將他們形容為獵人與獵物，表面柔弱的洛麗塔更似前者。

像《水果硬糖》里表面天真甜美的14歲少女海莉，主動約會32歲的攝影師杰夫。杰夫以為自己隨心玩弄這個小姑娘，結(jié)果被海莉五花大綁、嚴(yán)刑逼供、百般玩弄。

舉這個例子，不是說洛麗塔玩弄心計(jì)，只想說：感情是相互的，不分年齡。

畢竟，“人有三樣?xùn)|西是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和愛；你想隱瞞越欲蓋彌彰?！?/p>

???

《百年孤獨(dú)》里也不乏畸戀。這本魔幻現(xiàn)實(shí)主義文學(xué)的代表作，描寫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其中出現(xiàn)多次重復(fù)亂倫和欲望。侄子愛上姑媽、兒子與母親、表兄妹偷情……

這些亂倫之戀都沒有好結(jié)果，第一個長豬尾巴的亂倫后代被砍斷尾巴，失血過多而死；第二個長豬尾巴的嬰兒，被螞蟻蛀空身體而死。

書中對男女情沒有細(xì)致的描寫，寥寥數(shù)語觸目驚心。如，母親看見兒子的裸體：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除了丈夫以外的男人的裸體，他發(fā)育的如此完善，烏爾蘇拉不禁呆住，仿佛又充滿了新婚的羞敕。”

又如表兄妹偷情時，表哥忽然想起自己母親：

“他終于毫不吝惜的同她一起探索情愛的秘密，就像做很久以來他想對烏爾蘇拉做的那樣?！?/p>

如果愛是一種原罪，總有人會因此付出代價。書中用近親結(jié)合的豬尾巴嬰兒返祖現(xiàn)象，來意味著布恩迪亞家族的終結(jié)。

???

在王小波《黃金時代》里，愛欲原始而純潔。

陳清揚(yáng)決定和王二偷情，起因是為了證明她不是破鞋，但既然偷了情，她必然就是破鞋。該書在開篇拋出的這個問題，基本也是整書的基調(diào)：群體與孤獨(dú)、禁欲與釋放。

陳清揚(yáng)需要王二來做唯一的人證，想要擺脫身上的孤獨(dú)。王二本來就是個痞子流氓，全身上下流淌的就是孤獨(dú)。

兩個孤獨(dú)的人借用彼此的身體探索“偉大的友誼”，玩起“誰先動心誰就輸了”的游戲。結(jié)果誰先輸了，王小波沒有明示。大概都輸了。

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王二和陳清揚(yáng)躲進(jìn)了深山里，兩人整天赤條條來來去去。所描述的生活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守園人追求的生活異曲同工：返璞歸真，推崇人之本性。

“我和陳清揚(yáng)在藍(lán)粘土上，閉上眼睛，好像兩只海豚在海里游動。天黑下來，陽光逐漸紅下去。天邊起了一片云，慘白慘白，翻著無數(shù)死魚肚皮，瞪起無數(shù)死魚眼睛。山上有一股風(fēng)，無聲無息地吹下去。天地間充滿了悲慘的氣氛。陳清揚(yáng)流了很多眼淚，她說是觸景傷情?！?/p>

二十年后，陳清揚(yáng)說，愛上王二是她的罪孽。王二并非這么想的，他說：

“就算是罪孽，她也不知罪在何處。更主要的是，她對這罪惡一無所知。”

陳清揚(yáng)以為的罪孽是釋放了自身的性欲。王二認(rèn)為她沒罪，因?yàn)樗X得釋放性欲才是人之本性。

王小波后來談到：

“六七十年代，中國處于非性的年代。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會成為生活主題，正如饑餓的年代里吃會成為生活的主題。古人說：食色性也。想愛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為人性的障礙?！?/p>

都說欲望是罪孽。也許不被正視的欲望才是罪孽。

這本創(chuàng)作時間跨越了近二十年的書，是王小波最滿意的書，也是他最負(fù)盛名的書。有多少讀者因?yàn)檫@本書喜歡上這個慣用黑色幽默的男人？反正我是其中一個。以前讀他的《愛你就像愛生命》，只覺肉麻?！饵S金時代》則充分展現(xiàn)了他的才情與幽默。

???

說到盡情享受人性之本欲，繞不過《金瓶梅》。這本教人羞羞的書，充滿不可描述的愛情動作細(xì)節(jié)描寫，西門慶每天就是翻后宮的牌和解腰帶。因此世人對它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視它為淫穢之物避之不及，有人捧它為驚天之作不亞于四大名著。

但那些評價都無所謂了，它目前最大的困境是：真的很難買到完整版的原著。

我是個俗人，書中那些香艷場面讓我面紅耳赤。想看小黃書的讀它準(zhǔn)沒錯。但后來我漸漸讀出滿紙凄涼，它絕不是小黃書那么簡單。

它明明在說：人心啊，終究是利之所向，情難長久。人生啊，最終會化成一掬黃土，何必一響貪歡。

人性如此。不管你選擇禁止或釋放。

???

言至此，妄自得出一個結(jié)論：情色非洪水猛獸。我們對文學(xué)中的情色，亦不必避之不及。

有時，它只是在探索：究竟是什么指引我們走向本性，本性又將引導(dǎo)我們步向何方。

有時，它單純呈現(xiàn)一種美學(xué)，讀者縱情享受書本身就好。

???

王小波曾說，“人活在世上，不必什么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夠了?！?/p>

模仿造句：一生不長，不必每個人都去愛，愛過一個最好的人就夠了。

情欲亦然。

???

書中提及書目，按出場順序排列如下：

1.《挪威的森林》[日]村上春樹

2.《小團(tuán)圓》[中]張愛玲

3.《情人》[法]瑪格麗特·杜拉斯

4.《朗讀者》[德]本哈德·施林克

5.《失樂園》[日]渡邊淳一

6.《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英]D.H.勞倫斯

7.《廊橋遺夢》[美]羅伯特·詹姆斯·沃勒

8.《洛麗塔》[美]費(fèi)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9.《百年孤獨(dú)》[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10.《黃金時代》[中]王小波

11.《金瓶梅》[中]蘭陵笑笑生

正文圖丨花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