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許多純屬偶然的事,譬如我與《兩地書》的遇見。它像一粒飛來的石子,令我心中起了漣漪,在靜夜中,這漣漪又無聲地一圈圈擴散——化作思想的火花,化作曠野中的玫瑰,化作穿透黑暗的微光……
那么遠,這么近,是歷史的車輪碾過凄涼的大地的聲音,是捻碎了孤獨和苦悶的如豆的燈火,是即使天各一方也相知相契的平凡歲月。
今天,再次翻開《兩地書》,我仍覺得幸運之至。這一本書,雖說全由書信結集而成,我卻認為它不僅僅是一本穿越時空的書信集,還是一本反映著時代變遷的中國近代史書,也不妨把它看作一本教育類指導書。1925年的中國,距今約100年,然而魯迅先生當時所持的意見仍能指引今日的我們,這是怎樣的遠見卓識!
全書三集,“略照年月”而編,“因地而分”,雖說是《兩地書》,第一集并非兩地,而是師生同在北京。
1925年3月,北京學界正上演著一幕“驅羊(楊蔭榆)運動”,許廣平為學生自治會的主要成員之一,她為當時中國惡化的情形而深深憂慮,為“含有許多毒菌”的學風及丑態(tài)百出的校內現象而苦悶,為五四以后的青年而悲痛,她“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于3月11日以“一個受教的小學生”的身份提筆寫信,向她的老師魯迅先生請教,以求一個“真切的明白的指引”。
苦悶之不能免掉,或者就如疾病之不能免掉一樣……而苦悶則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密,總是時刻地不招即來,揮之不去。先生,可有什么法子能在苦藥中加點糖分,令人不覺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分是否即絕對的不苦?
3月11日當天,魯迅先生即給許廣平寫了一封回信,就“學風”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教育界的稱為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么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正如人身的血液一旦壞了,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教育界不會在這樣的民國里特別清高的?!翱嗖杓犹牵淇嘀咳绻?,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
若說這一段的“模胡”等同于章錫琛在《婦女雜志》的答話,那么他對于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則是值得借鑒參考的——在一百年后的今天看來亦未必過時。一是關于“人生”長途上最易遇到的兩大難關:“歧路”和“窮途”,遇到歧路,“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至于“窮途”,還是“跨進去,在棘叢里姑且走走?!倍菍τ谏鐣膽?zhàn)斗,他并不贊成挺身而出,一味的犧牲,而是主張“壕塹戰(zhàn)”。
“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p>
《兩地書》第一集(1925年3月至7月的通信)里,多為時事的討論,魯迅先生早已洞悉中國“太老了”,“像一只黑色的大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彪m然他并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但知道是一定會有的,一定會到來的。他希望青年是“有不平而不悲觀,??箲?zhàn)而亦自衛(wèi)”,子路雖勇,然而“結櫻而死”卻不值得。這一番教誨,對于秉性剛直、常常滿肚子不平而“怒發(fā)沖冠”的許廣平來說,是很適時的,她亦深感子路勇而無謀,表示 “此后自當避免些無須必踐的荊棘,養(yǎng)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
第一集里,我個人覺得最“好看”的是“辯”和“論”,這兩點,遍布在他們各自的書信里,比如“壕塹戰(zhàn)”、“現在”、“將來”、“時代”……許多“觀點”都是可以拿來辯一辯的。許廣平的信難掩才情,更透著青年的銳氣,魯迅先生的信言辭懇切,許多話讀來幽默風趣,令人微笑。
你如果也要發(fā)牢騷,請來幫我們,倘曰“馬前卒”,則吾豈敢,因為我實無馬,坐在人力車上,已經是闊氣的時候了。
我以前做些小說,短評之類,難免描寫,或批評別人,現在不知道怎么,似乎報應已至,自己忽而變了別人的文章的題目了。
割舌之罪,早在我的意中,然而倒不以為意。近來整天的和人談話,頗覺得有點苦了,割去舌頭,則一者免得教書,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講應酬話,五者免得演說,從此可以專心做報章文字,豈不舒服。
這一本書信集中,無論對于時事的議論,還是對于事物的描寫,皆是文章中的“文章”,反復閱讀,只覺意味悠長。許廣平是經過五四運動洗禮的青年,并作為女師大的學生自治會骨干,對專制、獨裁充滿了厭惡和唾棄,對社會的不公與黑暗充滿了戰(zhàn)斗的精神。而作為魯迅先生的弟子,她文采斐然,行文暢達,不愧為最有才情的才女。四月中旬,她于魯迅寓所返校,即寫了一段“歸來后的印象”:
……是覺得熄滅了通紅的燈光,坐在那間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是時而聽雨聲的淅瀝,時而窺月光的清幽,當棗樹發(fā)葉結實的時候,則領略它微風振枝,熟果墜地,還有雞聲喔喔,四時不絕。晨夕之間,時而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蓋必大有一種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從縷縷的煙草煙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
先生讀后,出了一道“考試”題目:“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是什么樣子的?心細的“廣平少爺”對答如流,先生只好“不再辯論,裝作舌頭已經割去之狀”。
這些“閑篇”,似乎不關乎國民性的改革,卻與“壕塹戰(zhàn)”并不矛盾。令人失望的社會情形,令人悲哀的國家前途,還有那多不勝數的鬼蜮,“無處不是苦悶,苦悶,苦悶,苦悶,苦悶,苦悶……”,除了尋找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幸而還有一些閑話可說。
關于“小鬼”如何成了“害群之馬”,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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