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里,拼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墻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象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說:“你快聽,聽見了么……?”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兒?是秋風(fēng)?是落葉劃過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說不清。“噢噢——,睡覺吧,麻猴來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么飄飄的、緩緩的,變幻成和平的夢境,我在奶奶懷里安穩(wěn)地睡熟……?
我是奶奶帶大的。不知有多少人當(dāng)著我的面對奶奶說過:“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時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頭,用小眼睛瞪那些說話的人,心想:瞧你那討厭樣兒吧!翻譯成孩子還不能掌握的語言就是:這話用你說么??
奶奶愈緊地把我摟在懷里,笑笑:“等不到那會兒喲!”仿佛已經(jīng)滿足了的樣子。?
“等不到哪會兒呀?”我問。?
“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鐵蠶豆。”?
我笑個沒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過我總想不好,等我掙了錢給她買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給她買什么,她都是說:“用不著花那么多錢買這個。”
奶奶最喜歡的是我給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來來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喲哎喲”的,還一個勁夸我:“小腳丫踩上去,軟軟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煩干這個,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夠漫長的。“行了吧?”我問。“再踩兩趟。”我大跨步地打了個來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趕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說:“長大了我還給您踩腰。”“喲,那還不把我踩死?”過了一會我又問:“您干嘛等不到那會兒呀?”?
“老了,還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著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問了,老老實實依偎在奶奶懷里。那又是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可怕的印象。?
一個冬天的下午,一覺醒來,不見了奶奶,我扒著窗臺喊她,窗外是風(fēng)和雪。“奶奶出門兒了,去看姨奶奶。”我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總是帶著我的;我整整哭喊了一個下午,媽媽、爸爸、鄰居們誰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出我意料地回來。這事大概沒人記得住了,也沒人知道我那時想到了什么。小時候,奶奶嚇唬我的最好辦法,就是說:“再不聽話,奶奶就死了!”
夏夜,滿天星斗。奶奶講的故事與眾不同,她不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熄滅了一顆星星,而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又多了一個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變成一個星星。”?
“干嘛變成星星呀?”?
“給走夜道兒的人照個亮兒……”?
我們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開了,各種顏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時候能吹響。奶奶用大芭蕉扇給我轟蚊子。涼涼的風(fēng),藍(lán)藍(lán)的天,閃閃的星星,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里。
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問,是不是每個人死了都可以變成星星,都能給活著的人把路照亮。?
奶奶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她帶大的孫子忘不了她。盡管我現(xiàn)在想起她講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話,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卻時常還象孩子那樣,仰著臉,揣摸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講的那個神話,我慢慢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燭光……?
奶奶是小腳兒。奶奶洗腳的時候總避開人。她避不開我,我是“奶奶的影兒”。?
這有什么可看的!快著,先跟你媽玩去。?
我蹲在奶奶的腳盆前不走。那雙腳真是難看,好像只有一個大腳趾和一個腳后跟。?
“您疼嗎?”?
“疼的時候早過去啦。”?
“這會兒還疼嗎?”?
“一碰著,就疼。”?
我本來想摸摸她的腳,這下不敢了。我伸一個指頭,撥弄撥弄盆里的水。?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點點頭。?
“趕明兒奶奶一喊你,你就回來,奶奶追不上你。嗯?”?
我一個勁點頭,看著她那兩只腳,心里真害怕。我又看看奶奶的臉,她倒沒有疼的樣子。?
“等我媽老了,腳也這樣兒了吧?”?
一句話把奶奶問得哭笑不得。媽媽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過來把我拉開了。奶奶還在里屋念叨:“唉,你媽趕上了好時候,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
晚上睡在奶奶身旁,我還想著這件事,想象著一個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那個老妖婆,鼻子有勾,臉是藍(lán)的),用一條又長又結(jié)實的布使勁勒奶奶的腳。?
“你媽是個老妖婆!”我把頭扎在奶奶的脖子下,說。?
“傻孩子,胡說什么哪?”奶奶一愣,摸摸我的頭,懷疑我是在說夢話。?
“那她干嘛把您的腳弄成那樣兒呀?”?
奶奶笑了,嘆口氣:“我媽那還是為我好呢。”?
“好屁!”我說。平時我要是這么說話,奶奶準(zhǔn)得生氣,這回沒有。?
“要不能到了你們老史家來?”奶奶又嘆氣。?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來。“方”是奶奶的姓。?
奶奶也笑,里屋的媽媽和爸爸也笑。但不知為什么,他們都不像往常那樣笑得開心。?
“到你們老史家來,跟著背黑鍋。我媽還當(dāng)是到了你們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奶奶總是把“福”讀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奶奶干嘛總是那么討厭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紙上,一個個長方格,還有海棠樹的影子。街上傳來吆喝聲,聽不清是賣什么的,總拖著長長的尾音。我看見奶奶一眨不眨地睜著眼睛想事。?
“奶奶。”?
“嗯?睡吧。”奶奶把手伸給我。?
奶奶想什么呢?她說過,她小時候也有一雙能蹦能跳的腳。拉著奶奶的手睡覺,總能睡得香甜。我夢見奶奶也梳著兩個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兒,就象我們院里的惠芬三姐,兩個“抓髻”,兩只大腳片子……?
惠芬三姐長得特別好看。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覺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時候我總蹲在一邊看,奶奶叫我也叫不動。但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我。她不太愛理人。只有她們?nèi)币粋€人抻皮筋的時候,她才想起我。我總盼著她們?nèi)币粋€人。她也不愛笑,剛跳得有點高興了,她媽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
她一聲不吭地收起皮筋,一聲不吭地去干那些活。奶奶總是夸她,夸她的時候,她也還是一聲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歲。他們家有八個孩子,差不多一個比一個小一歲。他們家住南屋,我們家住西屋。?
院子中間,十字磚路隔開四塊土地,種了一顆梨樹和三顆海棠樹。?
春天,滿院子都是白花;花落了,滿地都是花瓣。樹下也都種的花:西番蓮、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來香……全院的人都種,也不分你我。也許因為我那時還很小,總記得那些花都很高。我和八子常在花叢里鉆來鉆去。晚上,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叢中一蹲,學(xué)貓叫。奶奶總愿意把我們攏到一塊,聽她說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奶奶就會那么幾個謎語。?
八子不耐煩了,又去找紙疊“子彈”;我們又鉆進(jìn)花叢。“別崩著眼睛!唉……”奶奶坐在門前喊。“沒有,我們崩貓呢!”八子說。有一只外頭來的大黑貓,是我們的假想敵。“貓也別崩,好好的貓,你們別害巴它!”奶奶還在喊。我們什么都聽不見了,從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貓躥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別會玩。彈球兒他總能贏,一贏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凈是大麻殼、水泡子……。他還會織逮蜻蜓的網(wǎng),一逮就是一大把,每個手指縫夾兩只。他還敢一個人到城墻根去這蛐蛐,或者爬到房頂上去摘海棠。奶奶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時候見你老實會兒???
看別摔了腰!”八子愛到我們家來,悄悄的,不讓他媽知道。奶奶總把好吃的分給我們倆——糖,一人兩塊,或者是餅干,一人兩三塊。?
八子家生活困難,平時吃不到這些東西。八子媽總是抱怨,“有多少東西,也不夠我們家那幾個‘小餓浪兒’吃的。”我和八子趴在奶奶的床上,把糖嘬得咂咂地響,用紅的、藍(lán)的玻璃紙看太陽,看樹,看在院里晾衣服的惠芬三姐,我們倆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別又在那兒鬧!”惠芬三姐說話總繃著臉,象個大人。八子嘴里含著糖,不敢搭茬。“沒鬧,”奶奶說:“八子難得不在房上。”其實奶奶最喜歡八子,說他忠厚。?
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和八子一班。記得我們?nèi)腙牭臅r候,八子家還給他做不上一件白襯衫,奶奶就把我的兩件白襯衫分一件給八子穿。?
八子高興得臉都發(fā)紅,他長那么大,一直是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
臨去參加入隊儀式的早晨,奶奶又把八子叫來,給我們倆每人一塊蛋糕和兩個雞蛋。八子媽又給了我們每人一塊補花的新手絹,是她自己做的。八子媽沒日沒夜地做補花,掙點錢貼補家用。?
奶奶后來也做補花,是八子媽給介紹的。一開始,八子媽不信奶奶真要做,總拖著。奶奶就總問她。?
“八子媽,您給我說了嗎?”?
“您真要做是怎么的?”八子媽肩上掛著一綹綹各種顏色的絲線。?
“真做。”?
“行,等我給您去說。”?
過了好些日子,八子媽還是沒去說。奶奶就又催她。?
“您抽空給我說說去呀?”?
“您還真要做呀?”?
“真做。”?
“您可真是的,兒子兒媳婦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幾十塊,總共四口人,受這份累干么?”?
“我不是缺錢用……”奶奶說。?
奶奶確實不是為掙那幾個錢。奶奶有奶奶的考慮,那時我還不懂。?
小時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著奶奶。媽媽工作的地方很遠(yuǎn),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時候才能回來。爸爸在里屋看書、看報,把報紙弄得悉悉憟憟的響。奶奶坐在火爐邊給媽媽包餛飩。我在一旁跟著添亂,捏一個小面餅貼在爐壁上,什么時候掉下來就熟了。我把面粉弄得滿身全是。?
“讓你別弄了,看把白面糟踏的!”奶奶撣撣我身上的面粉,給我把襖袖挽上。“那您給我包一個‘小耗子’!”?
“這是餛飩,包餃子時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奶奶還是搟了一個餃子皮,包了一個“小耗子”。和餃子差不多,只是兩邊捏出了好多褶兒,不怎么象耗子。?
“再包一只‘貓’!”?
又包一只“貓”。有兩只耳朵,還有點象。?
“看到時候煮不到一塊兒去,就說是你搗亂。”?
“行,就說是我包的!”?
奶奶氣笑了:“你要會包了,你媽還美。”?
“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我拉長聲音學(xué)著往常奶奶的語調(diào):“看你媽這會兒有多美!”?
奶奶常那么說。奶奶最羨慕媽媽的是,有一雙大腳,有文化,能出去工作。有時候,來了好幾個媽媽的同事,她們“唧唧嘎嘎”地笑,說個沒完,說單位里的事。我聽不懂??吭谀棠躺砩现毕胨X。奶奶也未必聽得懂,可奶奶特別愛聽,坐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支楞著耳朵,一聲不響。媽媽她們大聲笑起來。奶奶臉上也現(xiàn)出迷茫的笑容,并不太清楚她們笑的是什么。“媽,咱們包餃子吧,”媽媽對奶奶說。?
奶奶嚇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點就要滅了;奶奶聽得把什么都忘了??腿藗冏吆螅棠痰那榫w一下子低落了,說:“你們刷碗、添火吧,我累了。”媽媽讓奶奶躺會兒。奶奶不躺,坐在那兒發(fā)呆。好半天,奶奶又是那句話:“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爸爸、媽媽都悄悄的。只有我敢在這時候接奶奶的茬:“看你媽多美,大腳片子,又有文化,單位里一大伙子人,說說笑笑多痛快。”“可不是么。我就是沒上過學(xué)。我有個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話茬接過去:“你有個表妹,上過學(xué),后來跑出去干了大事。”“可不真的?”?
奶奶倒象個孩子那樣爭辯。“您表妹也吃食堂?”我這一問把爸爸、媽媽全逗樂了。奶奶有些尷尬:“六七歲討人嫌。”奶奶罵我只會這一句。不知為什么,奶奶特別羨慕別人吃食堂,說起她羨慕或崇拜的人來,最后總要說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
后來,五八年,街道上也辦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好多壇壇罐罐都貢獻(xiàn)了出去。她愿意早早地到食堂門口去等著開飯。中午,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她叫我放了學(xué)到食堂去找她。賣飯的窗口開了,她第一個遞上飯票去:“要一個西紅柿,一個……嗯……”她把“一個”咬得特別清楚,但卻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驕傲似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大概是覺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畢竟又沒出去工作過。?
是在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那些日子,奶奶晚上總?cè)ラ_會,總不讓我跟著。“又不是去看戲!”奶奶說,脾氣變得很急躁。?
????我跟著奶奶看過不少老戲。奶奶做補花掙了錢,就請別人看戲,請八子媽,請姨奶奶,也請院里的另一個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請我——她的“影兒”也得占一個座位。奶奶不會看戲,每次看戲之前都得請教那“另一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懂戲,也并非真懂,用現(xiàn)在的話說也就是個“名人愛好者”。什么梅蘭芳、姜妙香、袁世海、張君秋,……奶奶和我都是從她那兒得到啟蒙的。我坐在劇場的椅子上睡覺,我是為中間的十五分鐘休息來的;休息的時候小賣部賣酸梅湯,我使勁說渴,至少可以喝兩瓶。奶奶是說:“我年輕時候什么戲也沒看過。”她大約是為補上這一課來的;平時胡同里幾個老頭、老太太在一塊聊天,誰都比奶奶懂戲。奶奶什么事都要強。不過只有一回,奶奶和那個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戲,是電影《祝福》??赐炅耍棠讨笨?,那個老太太也直哭。“那時候可不就是那么樣兒,”那個老太太說。“可不就那么樣兒,”奶奶說。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我不聲不響地跟在奶奶身后走。最慘的不是祥林嫂最后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門檻,高高興興地回來的時候……奶奶后來總愛給別人講《祝?!?,還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過她再也不愿意看那個電影了。?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fù)Q上了出門的衣服。坐在桌邊發(fā)愣。?
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道兒挺黑的。小孩兒,沒關(guān)系。”
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xué)校嗎?我攙您去,那條路我特熟!”?
“噓——,喊什么!”媽媽給了我一巴掌。媽媽的表情挺嚴(yán)肅。?
我跑去找八子,我們倆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學(xué)校了。我們學(xué)校原來是一座大廟,八子說,晚上那兒的蛐蛐準(zhǔn)少不了。?
學(xué)校有好幾層院子,有好幾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樹,院墻上長滿了草,紅色的灰皮脫落了很多。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柏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著。奶奶到緊后院去開會,囑咐我們就在前院玩。?
這正合我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xué)占領(lǐng)的雙杠、爬桿、沙坑,這會全空著。?
“八子,真是跟你媽說了?”奶奶又問。?
“真說了。”?
八子沖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媽說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媽顧不上管他。我常常為此羨慕八子。?
我們先玩爬桿,我爬不過八子。又玩雙杠,一人占一頭,喊一聲“開始!”各自從雙杠上躥過去抓對方,幾個來回之后,我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體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不用擔(dān)心挨欺負(fù),八子打架也特別厲害。?
八子的功課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還是少先隊大隊委。我也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尖子,但我至今記得,一有算術(shù)比賽,八子的成績總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時完成作業(yè),語文總考六十幾分。小學(xué)畢業(yè)時,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學(xué),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學(xué)校。?
現(xiàn)在想想,八子的天資其實比我強,我純粹是靠了奶奶的督促,靠爸爸媽媽總能在課后幫我補習(xí)。誰管八子呢??
他晚上不是幫家里干活,就是跑出去瘋玩?;莘胰闶莻€例外,她不聲不響地干活,又不聲不響地讀書。八子媽嫌她晚上讀書費電,她就每天早早地起來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學(xué)。?
那時候她戴上了眼鏡,更漂亮了,文質(zhì)彬彬的,有學(xué)問的樣子。我真羨慕八子有這樣一個姐姐。八子卻不放在心上,總拿她的“四眼兒”開玩笑?;莘胰悴恍加诶硭?。八子也不太愛理惠芬三姐。?
太陽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來時,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順著聲音找,找到了一處墻根下。八子對準(zhǔn)磚縫滋了一泡尿,一會兒,蛐蛐就蹦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迷嘴,不開牙,”他說。?
我們又找,找到一塊大石頭旁邊,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別出聲,我們蹲在石頭邊靜靜地等,大氣不出。蛐蛐又叫起來,“嘟嘟嘟——”八子笑了。?
“喲,我沒尿了。”?
“我有!”我說。?
“噓——,小點聲。沖這兒撒,對準(zhǔn)了。”?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卷成紙筒,把蛐蛐裝進(jìn)去。?
月光真亮,透過老柏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子里,斑斑點點。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們倆。教室都是原來大廟的殿堂,這會黑森森的,靜悄悄的,有點瘆人。星星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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