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在開封上過七年學(xué),也算有學(xué)問了。老汪瘦,留個分頭,穿上長衫,像個讀書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結(jié)巴,并不適合教書。也許他肚子里有東西,但像茶壺里煮餃子,倒不出來。頭幾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個月,就被人辭退了。
人問:“老汪,你有學(xué)問嗎?”
老汪紅著臉:“拿紙筆來,我給你做一篇述論。”
人:“有,咋說不出來呢?”
老汪嘆息:“我跟你說不清楚,躁人之辭多,吉人之辭寡。”
但不管辭之多寡,學(xué)堂上,《論語》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一句,哪有翻來覆去講十天還講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講不清楚,動不動還跟學(xué)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們。”
四處流落七八年,老汪終于在鎮(zhèn)上落下了腳。
老汪的私塾,設(shè)在東家老范的牛屋。老汪親題了一塊匾,“種桃書屋”,掛在牛屋的門楣上。老范自家設(shè)私整,允許別家孩子來隨聽,不用交束脩,自帶干糧就行了。十里八鄉(xiāng),便有許多孩子來隨聽。由于老汪講文講不清楚,徒兒們十有八個與他作對,何況十有八個本也沒想聽學(xué),只是借此躲開家中活計,圖個安逸罷了。但老汪是個認真的人, 便平添了許多煩惱,往往講著講著就不講了,說:“我講你們也不懂。”
如講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徒兒們以為遠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圣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里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只不過借著這話兒,拐著彎罵人罷了。徒兒們都說孔子不是東西。老汪一個人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老汪教學(xué)之余,有個癖好,每月兩次,陰歷十五和三十,中午時分,愛一個人四處亂走。拽開大步,一路走去,見人也不打招呼。有時順著大路,有時在野地里。夏天走出一頭汗,冬天也走出一頭汗。大家一開始覺得他是亂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亂走了。十五或三十,偶爾刮大風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會被憋得滿頭青筋。一天中午,東家老范從各村起租子回來,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門。兩人在門口碰上了。老范想起今天是陰歷十五,便攔住老汪問:“老汪,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個啥呢?”
老汪:“東家,沒法給你說,說也說不清。”
這年端午節(jié),老范招待老注吃飯,吃著吃著,又說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著說:“總想一個人。半個月積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這下老范明白了:“怕不是你爹吧,當年供你上學(xué)不容易。”
老汪哭著搖頭:“不會是他。”
老范:“如果是活著的人,想誰,找誰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搖頭:“找不得,找不得,當年就是因為個找,我差點丟了命。”
老范心里一驚,不再問了,只是說:“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干凈,別碰著無常。”
老汪搖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又說:“碰到無常也不怕,他要讓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老汪的老婆叫銀瓶,銀瓶不識字,但跟老汪一起張羅私塾,老汪嘴笨,銀瓶嘴卻能說,但她說的不是學(xué)堂的事,盡是些東鄰西舍的閑話,嘴像刮風似的,想起什么說什么。人勸老汪:“老汪,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你老婆那個嘴,你也勸勸。”
老汪一聲嘆息:“一個人說正經(jīng)話,說得不對可以勸他;一個人胡言亂語,何勸之有?”
銀瓶除了嘴能說,還愛占人便宜,不占便宜就覺得吃虧。逛一趟集市,買人幾棵蔥。非拿人兩頭蒜;買人二尺布,非搭兩綹線,夏秋兩季,愛到地里拾莊稼,碰到誰家還沒收的莊稼,也順手牽羊捋上兩把,從學(xué)堂出南門離東家老范的地畝最近,所以捋拿老范的莊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過來:“東家,把老汪辭了吧。”
老季:“老汪教書,娃兒們都聽不懂老范:“不懂才教,懂還教個啥?”
老季:“不為老汪。”
老范:“為啥?”
老季:“為他老婆,愛偷莊稼,是個賊。”
老范揮擇手:“娘們兒家。”
又說:“賊就賊吧,我五十頃地,還養(yǎng)不起一個賊?”
這話被喂牲口的老宋聽到了。老宋也有一個娃跟著老汪學(xué)《論語》,老宋便把這話又學(xué)給了老汪。沒想到老汪潸然淚下:“啥叫有朋自遠方來?這就叫有朋自遠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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