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推理小說作家橫溝正史寫過一部非常有名的長篇小說叫《八墓村》,其大致內(nèi)容為:在鳥取縣與岡山縣交界處的深山里有一個破落村莊,三百八十年前,一位將軍率領戰(zhàn)敗的七個武士,用三匹馬載了三千兩黃金逃到這里,尋求村民的庇護,躲避敵人的追殺。村民們看他們可憐,便同意了,其實是貪圖他們攜帶的黃金,于是趁著武士們不備發(fā)動突然襲擊,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死。武士們臨死前對村子下了詛咒,要老天對村民們降下世世代代遭遇橫死的懲罰。村民們很害怕,將武士們埋葬在山丘后面,從此這個村子也便被稱為“八墓村”,而隨著時間的推移……
《八墓村》這部小說充斥著詭異恐怖的氛圍,尤其是想到橫溝正史創(chuàng)作的由頭竟是日本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津山事件”(1938年5月21日發(fā)生在津山市附近西加茂村的大屠殺慘案),更加令人不寒而栗。而在推理小說創(chuàng)作中,后來也有很多作品采取類似的模式,即為了私吞一群陷于困境、舍命相投的人的財產(chǎn),先是假意收留施以援手,而最終將其殺害,若干年后,加害者或者其子孫遭遇酷報,在連環(huán)殺人案中相繼遇害……
鮮為人知的是,在中國的古代筆記中,也有不少這類“八墓村故事”,讀起來讓人充分領略到人性中丑惡陰慘的一面。
一、四萬買命銀,七個無頭人
杭州有個名叫湯世坤的秀才,三十多歲,在一戶姓范的人家坐館教書。一天晚上散了學,他在屋中獨坐。時值冬月,湯世坤一向畏風,便將書齋的窗戶盡行關(guān)閉。夜交三鼓,一燈熒然,屋子里十分寂靜,湯世坤正在看書,忽然見窗戶被推開,“有無頭人跳入,隨其后者六人,皆無頭,其頭悉用帶掛腰間”。一看這景象,湯世坤差點兒被嚇死,誰知更加可怖的一幕發(fā)生了,這七個無頭人竟圍住他,摘下掛在腰間的頭顱,“各以頭血滴之,涔涔冷濕”,湯世坤驚恐萬狀,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恰好書童進來倒尿盆,看到這幕景象,將盆中溺物潑向那些無頭人,它們才一沖而散。再看湯世坤,已經(jīng)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主人聞訊匆匆趕來,“灌姜湯數(shù)甌”,湯世坤才醒來,要求回家,主人喚來肩輿送他。湯世坤的家在城隍山腳下,肩輿抬著他快到家時,他突然大喊大叫要折回,輿夫們不知究竟,他說看到山坡上“夜中七斷頭鬼昂然高坐,似有相待之意”。沒辦法,輿夫們只好如他所請,抬他回到主人家中,“主人無奈何,仍延館中”,湯世坤身熱如焚,一病不起。
這家主人一向仁厚,便將湯世坤的夫人請來照料他,并延請名醫(yī)治療,但湯世坤實在病得太重,醫(yī)藥罔效,未三日而卒。正在其妻痛哭不已時,他幽幽地又蘇醒過來,對妻子說:“我活不成了,所以復蘇者,乃是冥府寬恩,讓我來與你訣別。”說著便講出一段在冥府遭遇的奇事:病重昏迷時,他見四個穿青衣的人用鎖鏈拉著他,走入黃沙茫茫的陰界,他問自己犯了什么罪?青衣人說:有人到冥府告發(fā)你了,要向你索命!湯世坤愈發(fā)糊涂,問自己欠下何人命債?青衣便拿出一面有柄小鏡,讓他自行觀照。他接過一照,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龐然魁梧,須長七八寸”,完全不是今生那個白面書生的清瘦面貌,猛然想起鏡中呈現(xiàn)的乃是前世的自己,又回憶起前世所造之孽來。
原來,湯世坤的前世姓吳名鏘,乃是明末婁縣的知縣。當時婁縣有七個大盜,搶劫富戶,得到四萬兩銀子,將其埋在深山中的某個地方。不久,這七個大盜被捕,依律當斬,他們七個人一合計,不如用錢買命,便找到婁縣典史許某,請他代向吳知縣交涉。吳鏘明知盜罪難逭,表示拒絕。許典史引用《左傳》中“殺汝,璧將焉往”的掌故勸道:“先答應他們,等他們供出埋銀的地點,再掘取其銀而仍殺之!”吳鏘一時心貪,便同意了……而那七盜丟銀喪命,自然怨氣不散,到冥府伸冤,陰官亦認為吳鏘所作所為卑劣至極,才令青衣人將今世已為教書先生的他鎖拿。湯世坤被帶到閻羅殿,只見七鬼“頭搖于腰間,獰惡殊甚,開口露牙,就近來咬我頸”,不禁拼命哀求,最終陰官只同意他稍回陽間跟妻子告別。
說完這些“前世今生”,湯世坤便不復開口,無言而卒了。
《子不語》
二、殺之璧焉往?投胎敗汝家!
記載在《子不語》中的這則湯世坤的故事,很容易被后人認為是純粹的一段鬼話,畢竟隨園主人的這部書里充斥著荒誕不經(jīng)的內(nèi)容,但倘若換個角度,就能發(fā)現(xiàn),排除掉斷頭七鬼、魂游陰間等內(nèi)容,故事表現(xiàn)了我國古代牢獄中一些真實的“黑幕”。
中國古代牢獄的黑暗,絕不是一篇文章所能道盡的。在那暗無天日之所,一個囚徒的生死,完全掌控在從牢頭、典獄到知縣組成的羅網(wǎng)之中,真?zhèn)€“讓你三更死,沒人留你到五更”。在這種情況下,囚徒們的種種祈求活命之法,只能是“賭”,賭那些執(zhí)掌自己命運的黑手能稍有人性,網(wǎng)開一面,但賭的結(jié)果卻多半是輸。這也就造成類似湯世坤的故事層出不窮,在古代筆記中十分常見。比如乾隆年間學者王椷所著的《秋燈叢話》中就記有這樣一事:
《洞靈小志》
還有比“取其璧”更狠毒的害人動機,可稱之為“滅其跡”?!犊痛肮P記》記載,江蘇臬司(主管一省刑獄的按察使)遇到一起案件:沛縣縣民某甲與妻子吵架,離家出走,“會近地有一尸,被重傷,面目腐爛不甚可辨,衣履與甲極相似”。因為某甲之妻一向與鄰居某乙有奸情,且廣被縣民所知,故人們都懷疑是其妻與某乙串通謀殺了親夫。縣令聽說此事,將其妻與某乙拘押來,嚴刑審訊。雖然兩個人極力否認,但“奸有證據(jù),尸有相似”,兩個人難以自明,且三木之下,誰人能忍,只好被迫認罪。巡撫和臬司衙門審核之后,批準如律抵罪,將二人處死。
再說某甲,離家出走后在各地打工不歸,一晃半年過去了,在徐州工所執(zhí)役的時候,聽同伴說起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的這一“殺夫大案”,不由得駭然失色:“我固在也,而妻論死”!他趕緊跑回家中,到縣衙自首。縣令一見他,嚇得魂飛天外,知道自己殺錯了人,犯下了大罪。無計可施之下,縣令帶著某甲來到臬司衙門,“晉謁密陳”。臬司深知,此案一旦傳揚出去,自己勢必因為核準死刑失誤而被朝廷問罪,于是讓縣令把某甲收入司監(jiān)(按察司牢房),當晚某甲便不明不白地死在牢中,其妻與某乙的被冤殺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后來臬司因為在丁憂期間干涉一起重案而被處死,“家亦全破”,時人都說這是他活該受的“冤獄之報”!
志怪不可全信,有鬼皆為杜撰。報應一事,究竟有無,恐怕是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單口相聲的定場詩有云“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道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古代筆記中凡是講報應者,當與此定場詩同視——但善惡到頭的“頭”到底在哪里?真正的惡人又究竟怕不怕“報”?恐怕也都沒有答案。古人費盡心血寫出的勸世良言,說到底無非是希望在作惡者的鞋里撒幾粒砂子,指望在他們巧取豪奪之后,萬一將來生個病鬧個災的難免會往報應上琢磨,稍有不安……這么一想,善良者既是真善良,更是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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