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那場雪,下了太久。
鮮花和掌聲猝不及防地向刀郎涌來,毀譽參半的評價讓他不知所措。
最終,他回到了新疆,四處流浪,飄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安心寫歌,那是大起大落之后的回歸。名氣也好,爭議也罷,終將都會被遺忘。
這個男人總是頭戴一頂鴨舌帽,仿佛想要永遠(yuǎn)與世界保持合適的距離。“我戴上帽子就是刀郎,摘了帽子就是羅林。”
刀郎今年49歲了,??吭诎藰堑亩菲囈讶蛔哌h(yuǎn),他也終于學(xué)會了放下。
新疆的烏魯木齊昆侖賓館,距離火車南站7公里,算得上是地標(biāo)性的建筑。
2002年,這兒的門前下起了大雪,2路公交車遲遲不來,在八樓站等車的人們紛紛嘆息,這第一場雪來得遲了些。
刀郎下樓去小賣部買酒,漫天的雪花落滿了他的帽子。
他手里拿著一壺酒,望向馬路上面無表情的行人,放空了十幾分鐘,那是一個黃昏。
他回到了住處,將所見到的情景寫成了歌曲,兩年后,著名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誕生了,刀郎的歌聲響徹于天南海北。
一種直接、粗糙但生命力頑強(qiáng)的審美趨勢應(yīng)運而生,刀郎的骨子里有一股泥土味道,他將這種接地氣的糙勁兒帶到了大眾面前。
那輛??吭诎藰堑亩菲?,開進(jìn)了無數(shù)人的心中。等待刀郎的,卻是寒風(fēng)凜冽的冬天。
時間回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刀郎還不是刀郎,他是四川資中縣的羅林。
天性浪漫的他喜歡音樂,父母也都在文工團(tuán)工作,刀郎在大人的指導(dǎo)下學(xué)鋼琴,幫忙抄寫樂譜,每張譜子可以讓他掙到5毛錢。
文工團(tuán)的藝術(shù)氣氛,讓他在單調(diào)的童年生活中,尋到了一些快樂與慰藉。父親花300塊錢,給他買了一臺電子琴,自那之后,少年下課后就在家練琴,很少出去玩。
小時候的刀郎
讀中學(xué)后,正是改革開放的80年代初,臺灣校園歌曲很快風(fēng)靡內(nèi)地,給刀郎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
男孩懷揣著對音樂的憧憬,常常在課余時間跑到文工團(tuán),擺弄著各種各樣新潮的樂器。只有在這里,才能讓原本沉默寡言的刀郎,徹底釋放自己。
與少年本該擁有的開朗截然不同的壓抑,源于他的哥哥。
父母常年在外演出,大五歲的哥哥成了照顧刀郎的人。“他很講義氣,但也很耿直,我跟他說話一般不會超過三句,超過三句我就要受傷。”
刀郎與哥哥
兩個男孩常常起爭執(zhí),原本默不作聲的刀郎慢慢學(xué)會了反抗,與哥哥正面剛。他心存怨恨,甚至在一次慘烈的爭吵之后,處在叛逆期的他還跪在地上祈求老天:“ 讓哥哥死去。”
沒成想,這句話成為了現(xiàn)實。
哥哥二十歲那年,談了個女朋友。刀郎聽說那個女孩之前談過其他的男朋友,心存“報復(fù)”心理的他到家后,惡狠狠朝哥哥說了一句:“綠帽子!”
那一次,兄弟倆打得天昏地暗,母親心疼小兒子,大罵了哥哥一頓。性格剛烈的哥哥,一氣之下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離家不到一周,哥哥因車禍去世。
刀郎陷入到深深的悲痛與自責(zé)中,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哥哥,“為什么走之前不可以對他好一點?”
他為哥哥寫了一首《流浪生死的小孩》:
“或者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離開了家
甚至來不及留下一些,簡短告別的話
或許你會流淚悲傷,怪我如此的無情”
在痛失親人,自我憤恨的情緒中,唯獨有音樂可以寬慰自己。
十七歲那年,刀郎默默留下一張字條后,離開了家鄉(xiāng)。
“我走了,去追尋我的音樂夢想了,你們都別找我了。”
刀郎高中都沒讀完,就走進(jìn)了社會的洪流之中,想要用音樂證明自己。
他四處漂泊,每天在不同的酒吧跑場子,也結(jié)識了一個姑娘,他們結(jié)婚了,也有了孩子。
成家后,他依舊一心追求著音樂理想。刀郎年輕時的偶像是羅大佑,他組了樂隊,取名“手術(shù)刀”,想要像前輩那樣成為“社會的手術(shù)刀”。
刀郎與樂隊的朋友
很不幸,他的作品距離羅大佑的《之乎者也》過于遙遠(yuǎn),羅林早期的音樂無法牽動聽眾最為敏感的神經(jīng),青年的手術(shù)失敗了。
樂隊艱難度日,最終各奔東西。
屋漏偏逢連夜雨,音樂上的搭檔們跑了,妻子在生下女兒40天后也離他而去。
像他當(dāng)年離開家鄉(xiāng)那樣,妻子也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只寫了一句話:“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顛沛流離的生活,未能讓他實現(xiàn)音樂理想,婚姻也無疾而終,這一切讓這個原本就沉默的男人變得愈發(fā)不善于表達(dá)。
1993年,刀郎流浪到海南。
在這里,他遇到了后來的愛人朱梅,他仍然記得相遇的那天天氣晴朗。
因為對方的母親身體不好,需要有人照顧,刀郎毫不猶豫帶著愛人一同遷徙新疆生活。
從四川到海南再到新疆,浪子的生活軌跡幾乎跨越半個中國,西北大漠的風(fēng)土人情,讓他獲得了不一樣的創(chuàng)作靈感。
那幾年,他本可以過上好的生活,可是這個男人拒絕了許多唾手可得的機(jī)會,堅持原創(chuàng),絕不做廣告音樂,絕不妥協(xié)。
走穴的日子過得挺苦,刀郎只買得起1塊5毛錢的新安大曲,他和妻子孩子全家窩在一間10平米不到的屋子里,房間小到只放的下兩張床。
父母從四川到新疆看望自己,也只能擠在像貧民窟的小破屋里。
有天晚上,刀郎去酒吧駐唱,出門前看著糟糕的生活環(huán)境,感到心酸不已。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愧對家人,心想這樣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凄冷的月光照下來,有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涌上心頭,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刀郎不再想著成為羅大佑了,他放下了一些東西,決定先把生存問題解決了,要讓家人感受到一絲絲快樂。
2003年,他出了一張專輯《西域情歌》,銷量極為不錯。
他漸漸在新疆走紅,那時刀郎還不知道,在不久后的日子里,他會在樂壇掀起一場暴風(fēng)雪。
2004年1月6日,專輯《2002年的第一場雪》面世后,引起巨大反響,讓我們聽到了一個來自西域的聲音。
一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紅遍大江南北,賣出了270萬張正版銷量,盜版賣了1000多萬張。
這些數(shù)字不論放在哪個年代,都是令人振奮的。
刀郎《2002年的第一場雪》MV
刀郎的聲音沙啞中帶著幾分滄桑,散發(fā)著西北男子的豪情氣概,給人一種橫空出世的震撼。
從沙漠到城市,從菜市場到理發(fā)店,到處是刀郎聲音里“落下的雪”。
各種演出邀請像雪片一樣向他飛來,他卻一再地選擇抵擋,能推則推掉。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很神秘,沒人知道他長什么樣,這個男人總是頭戴一頂鴨舌帽,仿佛想要永遠(yuǎn)與世界保持合適的距離。
刀郎有點害怕,這首歌超出了自己的預(yù)估值,他的生活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巨變:“我戴上帽子就是刀郎,摘了帽子就是羅林,摘了帽子走在大街上沒人能認(rèn)得出我來。”
那年,刀郎33歲。
他走紅后簽約了一家唱片公司,該公司旗下還有位巨星——譚詠麟。這位香港樂壇的教父級人物,對刀郎的音樂非常認(rèn)同,他曾專程跑去新疆邀刀郎寫歌。
天王劉德華也曾向刀郎約歌,他們認(rèn)為這種直接樸素的旋律更能打動人。
李宗盛評價刀郎:
“我聽過他的歌,簡單直率,有一種觸動聽者靈魂的力量。一個歌者要想勝出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說刀郎的民族加流行,比如說他不加修飾的個性嗓音,我真的很喜歡。”
李宗盛覺得給刀郎做專輯很有挑戰(zhàn)性,于是他做音樂監(jiān)制,精心為其打造新專輯《喀什噶爾胡楊》,可是銷量慘淡,大家買的更多的還是《2002年的第一場雪》。
專輯中的《情人》、《沖動的懲罰》等歌曲相繼從新疆火到全國,唯有北京很冷靜。
“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
你就不會明白你究竟有多美
我也不會相信第一次看見你
就愛你愛的那么干脆”
他的歌詞直白火熱,讓無數(shù)人銷了魂。主流音樂圈卻對刀郎的走紅持質(zhì)疑、憤怒或漠然的態(tài)度。
刀郎在商業(yè)上的成功,讓很多音樂人處于無比難堪的位置。在他們看來,那些漂亮的銷量數(shù)據(jù)帶有命運的荒誕。
學(xué)院派稱其歌曲“土俗”、“粗糙”、“登不了大雅之堂”,處于中間態(tài)度的高曉松把這種觀點歸結(jié)為“士大夫階層”的失?。?/p>
“從業(yè)人員屬于士大夫,排擠那些非大學(xué)出身的人,我們企圖以精良的制作引導(dǎo)大眾,刀郎的成功恰恰證明了這種引領(lǐng)的失敗和社會的可笑。從社會意義上講,他不經(jīng)過所謂僵化體制,直接以街頭行吟也能成功,這也是好事情。”
刀郎唱的是勞動人民的血肉筋脈,而中國唱片業(yè)的核心是把持話語權(quán)的知識分子,他們企圖把控音樂的趨勢,講概念,殊不知這有多可笑。
音樂從未有高低貴賤之分,只分經(jīng)典與糟粕。
刀郎的出現(xiàn),讓士大夫與群眾之間產(chǎn)生了一次互相看不上的割裂。
且雙方都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十幾年時間里,這道裂痕被撕扯得越來越深。
歌曲的高度傳唱讓夢想一度成為夢魘,刀郎無意為之,他誠懇地說:“我的目標(biāo)就是做名二、三線歌手,紅了真的是個意外。”
李健很欣賞刀郎的作品,他曾在好聲音的舞臺上說:
“很多人認(rèn)為網(wǎng)絡(luò)歌曲和民歌上不了臺面,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流行音樂也是一種當(dāng)代民歌,刀郎的作品很有音樂性,有受眾和市場,這就是一種當(dāng)代音樂的主流。”
面對毀譽參半的評價,性格寡淡、不善言辭的刀郎無力招架。他可以操控復(fù)雜的樂器,卻無法對付別人的胡言亂語,種種壓力令他苦不堪言。
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成名成了他最大的困惑。
刀郎《情人》MV
最難熬的日子里,刀郎獨自開著車直奔甘肅定西,那里人煙稀少,他只想一個人呆著。
可誰知一下車,他就看到報亭的雜志上自己醒目的照片與幾個大字:冷眼看刀郎。
他直言:“有一種自己被扒光了給人看的感覺。”
四處流浪后,他選擇在事業(yè)巔峰時期淡出歌壇。
他毫不掩飾自己需要錢去生活,不會跟錢過不去。但比起錢,他更害怕自己平靜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被打破。
原本自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在成名后一去不復(fù)返。
名氣也好,爭議也罷,終將都會被遺忘,刀郎真正在意的是音樂創(chuàng)作。“我希望我的作品被更多的人知道,而不是我這個人被大家知道。”
刀郎很清楚,名利都是些隨時會消失的東西。沒有人能拒絕盛名的誘惑,但是當(dāng)一個人陷入其中,就開始沉淪。
“怎么紅不知道,怎么不紅還是可以辦到的。喜歡也好,質(zhì)疑也罷,這些都不重要。”
不爭不搶,是因為他的追求簡單,刀郎早就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站在街角的小人物,這也是為了更專注地創(chuàng)作。
他回到了新疆,飄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安心寫歌,那是大起大落之后的回歸。
避開名利場的角逐,他平靜了很多。那片干凈的土地,成為了他的歸宿。
刀郎和朋友常常開車出去采風(fēng),從北疆跑到南疆,以酒會友。每次他都會帶上一個錄音機(jī),也融入到了當(dāng)?shù)啬撩竦纳钪校c他們聊天、交流音樂。
自出道以來,他就與娛樂圈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沒有被外界推著走。
這些年他幾乎不演出,也不做任何宣傳,只想一心一意創(chuàng)作。
新疆的風(fēng)土人情,當(dāng)?shù)啬撩竦膫鹘y(tǒng)音樂與歌聲,在他看來,像是依爾羌河的河水,干凈神圣,將自己的心沖刷了一遍。
關(guān)于音樂,他是認(rèn)真和極致的,也始終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
如今的刀郎深居簡出,日常生活就是寫寫歌、采采風(fēng)、陪伴家人,扶持徒弟云朵。他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他喜歡走到大街上隨意地買菜砍價的生活,日子過得愜意自在。
在外界看來,這樣的刀郎是落魄的,可在他本來看來,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是舒服的。
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刀郎曾經(jīng)數(shù)次失衡,如今他融入到了生活中,終于活得輕松些了,他的鴨舌帽終于摘了下來。
曾經(jīng)離家的浪子放下了執(zhí)念,不論是冷眼還是追捧都不再重要了。
刀郎《沖動的懲罰》現(xiàn)場版
2019年6月22日,48歲生日這天,刀郎空降貼吧,對自己粉絲說道:
“我好好的,你們也要好好的。我還要為你們寫歌、唱歌,因為我們都是值得的!”
這年冬天,他發(fā)了一首新歌《金剛經(jīng)》,沒有掀起什么浪花,幾乎無人問津,刀郎不在意。
那看似發(fā)福的臉上,全是生活的痕跡與歲月的沉淀,大隱隱于市是刀郎的選擇。在一個時刻擔(dān)心自己會被無情拋下的時代,不從俗流很難,需要內(nèi)心始終有光。
從他的歌聲里、他的話語里,可以解讀這個男人當(dāng)下的心境。
刀郎行走在新疆的廣袤土地上,偏安西北一隅,從牧民的文化中汲取靈感,讓自己的內(nèi)核變得豐富,也溫暖著音樂上的知音們。
2004年,張藝謀邀請刀郎參加自己電影的首映典禮。
刀郎連忙拒絕:“我一個草根歌手,不適合上這么高端的節(jié)目。”
那年,他紅得一塌糊涂,大家卻不知道這個爆紅的歌手長什么樣子。
刀郎的首次公開露面,他頭頂鴨舌帽,穿著一身素樸工裝,唱了《2002年的第一場雪》和《懷念戰(zhàn)友》。
站在工體舞臺上的男人,哭了。
那一刻,沒人知道刀郎在想什么。
十六年過去了,快要50歲的他如愿過上了清凈的日子。在他的內(nèi)心,一個人最大的救贖,就是讓自己安靜下來。
那場雪下了太久,??吭诎藰堑亩菲囈讶蛔哌h(yuǎn),刀郎終于學(xué)會了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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