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下午飯后,太陽西斜,涼風漸起,老家的人習慣到田地里走一圈,看看莊稼的長勢,在心底默默憧憬一年的收成。人們把這種行走叫作“竄田”,它是一個愜意愉悅的過程,農(nóng)人用目光緩緩撫摸一株株水稻或豆麥,如同凝視著自己的孩子,溫和的眼神溢滿愛意,笑容如一朵花,在飽經(jīng)風霜的面龐上緩緩盛開——這是一種情不自禁、發(fā)自心底的微笑,很多時候,連農(nóng)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笑容。注視是一種無聲的交流,此時無聲勝有聲,莊稼感知到了農(nóng)人心底的期望,在傍晚的微風中輕輕搖曳著身子,積蓄力量,蓬勃生長。
“竄田”的場景,常常將我的思緒拉回校園時光。身為農(nóng)家孩子,常年跟隨父母在田間地頭勞作,雖然承擔的只是些輕巧的活計,但對謀生的艱辛也深有感觸,“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止是課文里的知識,更是根植在骨血里的認知。幼時,父母常用一句諺語教育我:人哄地皮,田哄肚皮。意思是如果在耕種中偷懶,吃虧的最終是自己。我把這句諺語帶到了校園生活中,入學之初就立下了以求學跳出農(nóng)門的愿望,對待課業(yè)不敢有絲毫懈怠。學校課程緊張,特別是在高中時,升學壓力大,晚自習是家常便飯。上晚自習時,同學們埋首做題,教室寂靜如秋收前的田野,輕微的翻書聲和筆尖劃在紙上的沙沙聲讓氣氛凝重而緊張。值守自習的老師,有時在桌前批改作業(yè),有時在過道間輕輕走動。不止一次,做題累了,我從堆積如山的習題本中抬起頭,如果正巧遇見老師的眼神,他會對我微微一笑,眼神中有濃濃的鼓勵和期許——那目光,多像父母在注視親手耕種的莊稼,注視自己正在成長的孩子呀。
中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深情而含蓄,母親送別孩子,用衣線寄言,“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遠行的游子寫信給家人,紙短情長,“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妻子思念遠戍的丈夫,在苦寒的秋月,一遍遍為他搗洗衣服,她始終堅定地相信,丈夫能感知到她的想念,“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李白在黃鶴樓送別孟浩然,友人乘坐的帆船已經(jīng)消失在視野的碧空,李白仍舊孤立江邊,久久凝望著浩蕩的江水,“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歲月流逝,年歲漸長,對人生的離散有了更深的感觸,內(nèi)心在不斷增長的堅韌中也伴隨著與日俱增的柔軟。一天黃昏,送別友人遠行,落日西沉,紅光照得人雙眼生疼。依依話別后,我們在一個山坡轉(zhuǎn)身背道而行,走出一段路,我回頭看友人,恰巧他也正回頭看向我。腦海里驀然想起陳佐才的一句送別詩:“安得長繩系白日,送君更過一重山”,不爭氣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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