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與魔鬼在搏斗,戰(zhàn)場便在人們心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絕唱《卡拉馬佐夫兄弟》閱讀難度極大。
一是因為長。
中文版上下冊加起來八百多頁,還有長而繞口的俄羅斯名字,經(jīng)常讀到中間忘了這個人物的故事,要往前翻頁找到對應(yīng)的人名。
二是大段大段的對話,故事嵌套故事的寫法也增加了閱讀難度。
然而這些都抵不過小說的主題在人心中引起的波瀾,讀者會隨著小說中的人物一起思考,也跟著情節(jié)掙扎起來。
陀氏喜歡討論人性問題,除了《宗教大法官》之外,整部《卡拉馬佐夫兄弟》探討的也是善與惡。
卡拉馬佐夫一家有形形色色的人,道德敗壞的老卡拉馬佐夫,四個兒子,老大米嘉沖動,老二伊萬是善惡沖突最激烈的人,私生子斯麥爾加克夫是伊萬“惡”的那一面。最小的阿廖沙是善的化身。
這些人物并不是單面的,圍繞老卡拉馬佐夫的兇殺案,所有人的靈魂都經(jīng)歷著善與惡的拷問。
如果善會帶來惡果,人該怎樣選擇?
到底有沒有上帝?
這個問題不只是一個宗教問題,對于每個人來說,是行善的理由,或者說,作惡的后果問題。
如果存在一個最高裁定者,為什么世間會有如此多的惡,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如果不存在,世界就只是魔鬼的鬧劇,做任何事情都是合法的,包括犯罪。
在小說里,最糾結(jié)這個問題的是伊萬。
中譯者認為伊萬代表了理性,我更愿意用康德的劃分,將伊萬的問題劃入知性的范疇,是用邏輯和概念的方式思考善惡。
伊萬給阿廖沙講了一個《宗教大法官》的故事。
十五世紀,耶穌再次降臨人間,卻被宗教大法官關(guān)了起來。
大法官并非“有眼無珠”,而恰恰是因為知道耶穌降臨,才把耶穌關(guān)了起來,指責其妨礙了他已交付給人的權(quán)利。
宗教大法官認為,自由選擇,對多數(shù)人而言是一種痛苦。
這里的自由并非日常語言中的自由,也非沒有約束,而是跳出因果關(guān)系的自由。
動物是沒有自由的,它們必須遵循因果關(guān)系,既自然規(guī)律,也就沒有善與惡。
所以不能批評獅子吃了羊就是惡的,一切遵從本能罷了。
但人有對生理本能說“不”的自由。
人可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以舍生取義殺身成仁。
人的世界,也就有了善惡之別。
有自由,和能運用自由,是兩碼事。
自由是需要維護的。
圣經(jīng)里,耶穌在饑腸轆轆的時候拒絕了魔鬼的誘惑:施展神跡變出面包,也拒絕了對統(tǒng)治七大國的強權(quán)誘惑,這些都是對自由的維護。
在基督教中,人身上超越動物性的“自由”,是來自于上帝。
宗教大法官認為,這種“自由”只有少數(shù)人才有,而多數(shù)人則無力承擔和運用這種自由。
面包、強權(quán)、奇跡,太多東西可以輕易讓人們交出自由。
這些人就像沙子,只有訴諸強權(quán),才能把這些“沙子”組織起來,讓他們得到幸福,這是自由的代價。
宗教大法官的觀點,是無數(shù)人內(nèi)心的掙扎。
要不要犧牲自由換取“面包”?如果犧牲“良心”可以換取榮華富貴,該怎么選擇?
的確,人的自由是柔弱的,正如人心經(jīng)不起試探一樣,人身上的美好品質(zhì)都是脆弱的。
但人卻又是堅韌的,強大的,人的自由可以暫時被壓制,但永遠不可被剝奪。
事實上,盡管經(jīng)常面臨“面包”與“自由”的沖突,“財富”與“良心”的選擇,普通人,即使沒有什么宗教信仰,在選擇的時候,心里往往也有一桿秤。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那個殺人了的老紳士,盡管獲得了榮華富貴,卻在年老之際備受良心折磨,這是“良心/神性”的力量,是人身上最偉大的東西。
普通人的善
經(jīng)常陷入善與惡困惑的伊萬,在思考最深處甚至幻化出另一個自己交談。
伊萬的精神分裂也可以看成一種隱喻,善與惡的知性思考,并不能帶來結(jié)果。
很多時候善是一種相信,一種行動。
私生子斯麥爾加克夫是伊萬的另一種可能,把伊萬藏在心里的“惡”“沖動”那些想做而沒有做的念頭變成現(xiàn)實。
斯麥爾加克夫遠比長子米嘉聰明,如果不是私生子,他應(yīng)該會是另一個伊萬,但僅僅因為身份,他只能在家族里當一個廚師。
斯麥爾加克夫覺得伊萬是另一個自己,或者說,是自己的另一個可能性,他會把自己和伊萬看成是一類人,認為自己是最了解伊萬的人。
因此他殺了伊萬的父親——老卡拉馬佐夫,以為這是伊萬想要去做的。
然而伊萬最終沒有邁出那一步,不只如此,還指責斯麥爾加克夫的做法,這讓斯麥爾加克夫忍無可忍,寧可自殺也不會出庭證明米嘉的清白。
不只伊萬,就算多次嚷嚷著要殺死父親的米嘉,也沒有真的對父親動手。
相比之于伊萬的極端,米嘉更像普通人。
在金錢方面會動搖,面對惡人會罵罵咧咧,甚至起殺心,但在最終那一刻依然能控制住自己。
人都有“惻隱之心”,是基督教中的“主之所在”,是佛教中的那一抹“善念”。
面對一個即將掉落井中的嬰兒,一切的惡念都會讓路,即使是殺父仇人的孩子,第一反應(yīng)也是伸出手來搭救。
這是普通人的反應(yīng),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善意。
如果不是法院判決引發(fā)了人們對后果的擔憂,看見老人摔倒去扶一把,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
普通人的選擇有趨利的成分,如果扶老人要承受嚴重的后果,很多人會衡量一下釋放善意的代價。
阿廖沙則是不計后果的釋放善意,是那種即使明知道扶了老人會傾家蕩產(chǎn),也義無反顧去做的人。
不要害怕生活
阿廖沙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知道人不美好的那一面,卻依然對所有人真誠相待,無論年齡,無論性別。
因為父親被侮辱,小男孩伊柳沙對卡拉馬佐夫非常仇視,用石頭打了身為卡拉馬佐夫家族一員的阿廖沙。
阿廖沙并沒有責怪,想辦法弄清原因,然后幫助小男孩一家。
伊柳沙一家非常需要錢,但出于自尊,父親拒絕了阿廖沙的幫助。
阿廖沙并沒有覺得這些人不值得尊重,或者自己面子受傷等等,而是很開心。
因為這樣一來,他第二天再送錢,這一家人一定會收下,既能緩解經(jīng)濟壓力,又不給他們的自尊添加負擔——因為第一反應(yīng)已經(jīng)拒絕過了,證明他們是有傲骨的,就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接受來自曾經(jīng)羞辱過自己的人的幫助。
阿廖沙是個純粹為他人著想的人,這是他的“善”的體現(xiàn)。
而阿廖沙的善也為他贏得了尊重,即使父親是有名的惡棍,大哥和父親爭奪女人,家里丑事一堆,卻絲毫不影響人們對他的另眼看待。
在小男孩伊柳沙的墓碑旁,阿廖沙對來參加葬禮的一群孩子說道:
即便只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留在我們心中,有朝一日也會幫助我們得救。
孩童都是善良而真誠的,只要把這份美好藏在心底,即便將來人們變得兇惡,變得丑陋,冷血,只要回憶起這些美好,就能制止自己闖下大禍。
多少人懸崖勒馬是因為那一瞬間想起了自己最親的人,最懷念的事。
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模樣創(chuàng)造出魔鬼,也可以選擇遵從自己身上上帝/善的指示。
魔鬼與上帝,皆在人心里。
父親被殺,大哥蒙冤被流放西伯利亞,二哥病入膏肓,阿廖沙完全有理由和斯麥爾加克夫一樣去怨恨生活。
但他依然覺得生活是美好的,堅信“人常常會對善良和美好的事物發(fā)笑;這僅僅是由于輕率”,但善良和美好是永遠不應(yīng)拿來取笑的。
正如尼采所說,“知道活著意義的人,能夠忍受世間任何苦難。”
也許正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見證了人們的善與惡,才會更明白活著的意義。
可以說,阿廖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人類,他在《作者的話》里明確表示,自己要“為主人公阿列克賽·卡拉馬佐夫立傳(阿廖沙)”,而且要寫兩部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其中一部,而寫完不久就離開人世的陀氏沒有完成另一部,但這絲毫不影響故事的張力,神奇的是,現(xiàn)有的這一部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如果繼續(xù)寫下去,也許阿廖沙就變成了另一個《白癡》。
而即將離開人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要對世界留下的話,想必也通過阿廖沙的口傳達了:
“不要害怕生活!當你做了正義的好事的時候,會覺得生活是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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