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棠
《金瓶梅》中寫來旺媳婦蕙蓮燒得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燒的稀爛。
僅僅這一個菜名就叫我夢縈多年,想象起來就必定是極致美味。皮酥肉嫩,焦香入味,全來自一根柴火。傳奇,高超,神秘。
我想精彩絕倫的食物描寫,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食物描寫得極好,如在眼前,如在碗里,叫讀者垂涎欲滴;一種是在文中寫此食物,對人物塑造情節(jié)推動等等大有推力。前者的極端是袁枚的《隨園食單》,十二萬分的熱情專寫美食;后者可以至簡,成為孔乙己的茴香豆。也有兩者兼得的,少。
《紅樓夢》里最香的不是元妃省親的大排筵席,是寶玉和芳官們吃的一次簡餐:
小燕接著揭開,里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腌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
重點不是物件難得,要的是一個“燙”,才是成色十足的人間煙火,是富家子弟的口腹之快。味道近在唇齒間,不是隔著玻璃眼巴巴想出來的報菜名。香氣隔著屏幕透過來,把前面列舉的大魚大肉都賦予了親切感,讀者叫一聲“叨擾了”,拿起筷子就要吃。
同理的還有寶玉病愈后第一次開葷:
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只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jīng)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咸菜鬧到多早晚?"一面擺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好燙!"
我并不愛吃筍,但是在作者引導(dǎo)下本能地代入了饑餓感,覺得這湯一定好喝得不得了。
鳳姐兒大名鼎鼎的茄鲞,寫來炫富意義是大于美食意義的。千錘百煉出來的雞伴茄是什么味道,雪芹恐怕自己也不甚介意。要的就是借鳳姐之口,說出賈府在生活品質(zhì)上的極致追求。——為什么要挑這個時機寫?因為習(xí)以為常,頓頓如此,所以不能讓公子小姐輕易稱贊食物好吃。讓一個第三方劉姥姥去做一次大眾點評,才能掀起來冰山一角。姑娘們不在乎自己用的是鉆石精華,因為她們簡直想象不出來不用鉆石精華該用什么。湘云不識當(dāng)票,探春不知香料值錢,將心比心,你我也不會拿自來水拍著臉,問旁邊人:“看我闊么?”
《儒林外史》,馬二先生一路吃著瑣碎的吃食,游西湖去。耐心地把一堆一堆兒的便宜糕點寫去,二流的芝麻糖,三流的煮栗子,就像他這個人,繁瑣,沒什么滋味。這一段文筆也是刻意地用流水賬的寫法——更突出他的沒意思。滾燙的海參和蹄子從身邊端了過去,馬二先生咽了口口水,對著御書揚塵舞蹈拜了起來。
《老殘游記》,有滋味的老殘,暢游濟南府吃的是什么?學(xué)臺送來一碗碗的燕窩魚翅,客棧掌柜的看得呆了,老殘卻“很不愿意吃它,煩得很”;冬雪饑寒中受邀去吃罕見的“松花雞”,老殘淡淡而已。倒是和友人吃得一餐好飯: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里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只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里去吃飯罷。古人云:'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fēng)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
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里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里的物件,都有徽號,您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這叫'怒發(fā)沖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
《儒林外史》寫“名士”,下筆毒,亂象叢生群魔亂舞,爭名逐利,無非是穿著衣服還是不穿著衣服的區(qū)別。真名士,倒是一頓飯就試得出來。
食物不在寫得精細(xì),貴在合式,合需要。
《水滸傳》,一貫是大塊牛肉,大碗村酒,人手一份,不做特別加工,不提調(diào)料。肉不管不顧切了來,只要熟了就是好的。這做的是好漢粗糙的背景,就是合式。難得出現(xiàn)個宋江的三分加辣點紅鯉魚湯,魯智深的蒜泥蘸狗肉,滋味已經(jīng)寫在菜名里。眾好漢聚餐一頓,再另外去寫色香味一定顯得小氣——還去品不成?
《社戲》的一碗羅漢豆。因為是風(fēng)清月朗,在滲透著清涼的水面上駕著航船鼓足了帆,小伙伴們坦蕩地偷著來吃的,所以連滋味都不用寫就很美。風(fēng)土,鄉(xiāng)野,甚至有幾分豪俠之氣。
還是豆子。
《人間失格》全文如同夢魘,看幾步就要停下來喘口氣。然而最心痛的時候還是仲夏夜,在悶熱的樓頂,葉藏和剛剛被奸污的妻子一起吃一盤水煮蠶豆。(本身就是吃起來很容易覺得骨鯁在喉的食物)
看著覺得葉藏頭頂?shù)男强斩家料聛?,淹沒這荒誕絕望的一切。也替主人公覺得,這世界活不得了。
《駱駝祥子》,虎妞新嫁給祥子。彼時祥子好像被命運的風(fēng)托著走,云里霧里蒙著眼睛,不知是好是壞。在外面彷徨了一圈,回家推開門——“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卜。別的都已擺好,只有白菜還在火上煨著,發(fā)出些極美的香味。”即使是云里霧里,也身不由己地覺得出虎妞的精明能干,一點溫情。
祥子的腳略微落了地。
《棋王》。初遇王一生,在火車上兩個饑餓的年輕人談吃,說到《熱愛生命》杰克倫敦,說到《邦斯舅舅》這個老饕,都是紙上談兵。盒飯吃完后王一生和一粒米飯做的艱苦斗爭,看得人眼泛淚花,簡直是奉為至寶的描寫。而后王一生來看望“我”,眾人吃飯的這一段,也是百看不厭:
有人把臉盆洗干凈,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飯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來一棵蔥和兩瓣野蒜、一小塊姜,我說還缺鹽,就又有人跑去拿來一塊,搗碎在紙上放著。
腳卵遠遠地來了,手里抓著一個黑木盒子。我問:腳卵,可有醬油膏?腳卵遲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點兒來!
蛇肉到了時間,端進屋里,掀開鍋,一大團蒸氣冒出來,大家并不縮頭,慢慢看清了,都叫一聲好。兩大條蛇肉亮晶晶地盤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氣。我嗖的一下將碗端出來,吹吹手指,說:開始準(zhǔn)備胃液吧!王一生也擠過來看,問:整著怎么吃?我說:蛇肉碰不得鐵,碰鐵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著蘸料吃。我又將切好的茄塊兒放進鍋里蒸。
腳卵來了,用紙包了一小塊兒醬油膏,又用一張小紙包了幾顆白色的小粒兒,我問是什么,腳卵說: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過可以代替醋。我沒有醋精,醬油膏也沒有了,就這一點點。我說:湊合了。腳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開,原來是一副棋,烏木做的棋子,暗暗的發(fā)亮。字用刀刻出來,筆劃很細(xì),卻是篆字,用金絲銀絲嵌了,古色古香。棋盤是一幅絹,中間亦是篆字:楚河漢界。大家湊過去看,腳卵就很得意,說: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錢。我來的時候,我父親給我的。以前和你們下棋,用不到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來嘛,我們好好下。王一生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緊一緊手臉。
我將醬油膏和草酸沖好水,把蔥末、姜末和蒜末投進去,叫聲:吃起來!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飯,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剛?cè)胱旖溃娂娙迈r。
我問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邊兒嚼著,一邊兒說:我沒吃過螃蟹,不知道。腳卵伸過頭去問:你沒有吃過螃蟹?怎么會呢?王一生也不答話,只顧吃。腳卵就放下碗筷,說:年年中秋節(jié),我父親就約一些名人到家里來,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詩。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詩做得很好的,還要互相寫在扇子上。這些扇子過多少年也是很值錢的。大家并不理會他,只顧吃。腳卵眼看蛇肉漸少,也急忙捏起筷子來,不再說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兩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塊兒端上來,放小許蒜和鹽拌了。再將鍋里熱水倒掉,續(xù)上新水,把蛇骨放進去熬湯。大家喘一口氣,接著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凈。我便把湯端上來,蛇骨已經(jīng)煮散,在鍋底刷拉刷拉地響。這里屋外常有一二處小叢的野茴香,我就拔來幾棵,揪在湯里,立刻屋里異香撲鼻。大家這時飯已吃凈,紛紛舀了湯在碗里,熱熱的小口呷,不似剛才緊張,話也多起來了。
沒法劃重點加粗,整段都寫得太好。我最怕蛇,可是居然對著一鍋湯心生向往。一把子野茴香捺到熱湯里,香氣沖天而起,知青的狂野和酸楚也盡收眼底。食物描寫過程中交代了物質(zhì)條件,刻畫了人物性格,還順帶著埋了幾個伏筆。用筆經(jīng)濟,涓滴不浪費,無論氛圍營造還是細(xì)節(jié)描寫無不盡善盡美。我愛棋王,推薦多少次都不夠,這是一個完美的小說。
《一地雞毛》。小林和妻子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病,吵了不少架,雞毛蒜皮滿天飛。最后言歸于好還是一碗炒肝:還是湯,還是香菜,還是熱氣。所以這三樣真是個神奇的東西,自帶畫面感加成。
《繁花》,文風(fēng)也細(xì)密如繁花。“資產(chǎn)階級老饕”大伯來訪,整個人是個枯窘,談起吃來還是不死心:
小阿姨說,看來,我加一只燉蛋,還是不夠的,讓我再找。大伯說,隨便的。小阿姨說,下次來吃飯,阿哥幫幫忙,先打一只傳呼電話好吧,讓阿妹預(yù) 先,也有個準(zhǔn)備。大伯有點尷尬。阿寶說,廣播里講,西哈努克又到北京了。大伯伯看看周圍, 輕聲說,聽到新聞了,這個大老倌,世界第一享福人,講起來亡國之君,逃到中國,會吃會用, 耳朵像菩薩,手拿一雙象牙筷,吃到東來吃到西,吃啥也不憑票,點名高級西餐,一般是西冷 牛排,香煎小羊肉,奶油葡國雞,煽洋蔥湯,煽蝸牛,中餐名堂,就更多了,雅一點,比如“金粉 滑金條”,小毛說,啥。大伯咽一口饞唾說,就是蝦籽蹄筋,燉到豆腐一樣,比如“西湖莼菜羹”, 人世第一羹,玉皇大帝最喜歡,真叫是滑,鮮,比如“金銀蹄”,火腿蹄燉鮮蹄,“荷葉粉蒸肉”,上 好五花肉,憑戶口肉票,根本買不到,切塊加料腌透,渾身滾滿炒得噴香糯米粉,荷葉裹緊,上 籠蒸透,“扁口八寶”,扁口就是鴨子,肚皮里八寶,十八寶,樣樣名堂,全部到位。
截段落實在不過癮,不妨去看全文。我是不能空肚子看這一章的。
《冬天》,朱自清寫豆腐。這么喜歡用比喻的作家,寫食物也刪繁就簡。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 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 (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 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 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 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 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 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所以熱氣多么重要。
汪曾祺寫吃,沒有好與不好,全都是好。他文筆輕盈風(fēng)趣,自己也好美食,好好地寫昆明的雨,一半的篇幅在寫美味的各種菌子??吹胶髞磉B他沒寫食物的地方都隱隱覺得他在寫人家的飯桌。大名鼎鼎的《端午的鴨蛋》《黃油烙餅》不用再多說了,就算一個炒米都寫得讓人向往: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yù)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愿來一小碟醬生姜,——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高中時候食堂飯菜寡淡,全靠手機里一本汪曾祺全集下飯。我后來總想為什么他寫食物總是這么好,最后拾掇出一個結(jié)論是:不拿架子,不炫技,簡明扼要。寫食物不宜繁重富麗,照王國維的理論就是“不隔”,要見字知味。不信看張愛玲,寫一片抹布都比我們?nèi)A麗,可是她寫食物也不絮叨。
雷抒雁的《麥天》,迷之魔力。每次吃到好吃的面都一定想到這篇來:
男人雖然不再耍鐮費胳膊,畢竟還是五黃六月,頭頂一團火球,身上汗珠子擦了又出。早晨起個大早,白天累一天,晚上一碰枕頭跌進夢鄉(xiāng),搖不醒叫不應(yīng)。麥天的日子,累人的日子。心疼丈夫,這些天,妻子得把飯食做可口。先是鍋盔、面,只兩頓,男人說:吃不進去,有些湯水便好。女人另想法子,買些精肉,配上黃花木耳菠菜豆腐,做成酸酸辣辣的臊子;然后,使出看家的本領(lǐng),把面和硬揉勻搟薄切細(xì),如同俗語說的:“薄如紙細(xì)如線,下到鍋里蓮花轉(zhuǎn)”。一碗香噴噴的臊子面端給男人,看著他三口五口一碗,吸得滋滋溜溜響,女人心里別提多舒坦。改目,又變了花樣,割一把鮮鮮嫩嫩的水芹菜,在瓷盆里泡成酸菜酸湯。再將那芹菜切碎,配了油、蔥花在鍋里一炒,酸湯一并倒進去,燒滾放涼,細(xì)白的面條澆上這酸菜湯,叫漿水面,熱天吃了,落汗下火。男人吃完一老碗又一老碗,嘴里吱咂有聲,身上卻硬是不出汗,你說怪不!
新麥入囤,滿屋子都是麥香、饅頭香、鍋盔香。忙了一季子的男人,長剌剌躺在炕上,望著麥囤,嘴里哼著秦腔。想啥?啥都不想,忙活了一年身子腦子都該歇歇了。偶一抬頭,望見窗外,黑云騰朦,淅淅瀝瀝落下雨點來,睡意便水一般彌漫上來。
食物不在大簡大繁,貴在有心。在南京念書時冬天常去夫子廟秦淮河,不為看風(fēng)景,單純是為了一支糖葫蘆。個頭均勻飽滿,用砂糖熬出來的糖衣,無色,顯出來山楂本身健康的淡紅色。兩瓣山楂之間夾一小小年糕,軟糯清甜。日料里吃壽司用姜片清味,年糕也是一樣,洗凈酸甜滋味歸零一切,下一口還是酸甜濃烈??上Ш髞砟羌业臧嶙?,真是天妒英葫蘆。
食物和情景人相合,就多了象征意義,錦上添花。
《金鎖記》,高潮的一場戲是季澤來拜訪七巧,明里暗里套話謀她的錢。她耐心地替他擇去糕點上的紅綠絲——浮躁、繁瑣的步驟。七巧替他擇著,耳朵里聽著,憎惡一點一點浮上來,和久別重逢的快樂混合在一起。
賈平凹《臘月·正月》,吃的是粘牙的酥糖。哈哈,正是死要面子老學(xué)究的有話難說。
鐵凝《大浴女》,唐菲在病床上心心念念還想吃三分錢一個的鹵兔頭。這是她初次出場時候吃的零食。鹵兔頭,代表了一切純潔和美好的回憶,可是好吃,又不耐吃;便宜,偏偏難尋。
唐菲小時候即美,驕傲叛逆,脆弱又膽子大。此后一生如風(fēng)飄絮,病重,顛沛流離,最后這一筆瞬間將人拉回往事,心酸不已。
高超的文學(xué)作品寫生活,一定不會放過吃。吃是人間至味,描摹一個人或者一個環(huán)境,寫食物是最經(jīng)濟的做法。衣服可以省著多穿兩天,吃是瞞不了人的,食物的親切感也是寫衣服和住房比不了的。珠灰絳紅鸚哥綠,真絲雪紡亞麻布??v然是“復(fù)道行空,不霽何虹”這樣簡約傳神的名句,要讀者跟著去想,去構(gòu)造,就隔了一層。唯有吃是張嘴就來的,說到四喜丸子、釀白菜,那就是四喜丸子釀白菜,香味立刻就在舌尖。
《平凡的世界》從丙菜寫起。這樣的鴻篇巨制大幕拉開時要越從容越好。大鋼鍋里貧乏地熬著,蔫蔫的蘿卜,雨水從屋檐上滴下來,直濺到盆里去——姍姍來遲的主人公還沒有出場,飯菜就是他的代言。貧窮也分等級,他站在丙的丙邊。
《長恨歌》,故事長,前半部膽子很大地在天上飛,就是不急著進行故事,是幕布。后面開始了,也是一幕幕的鏡頭,電影感十足,浮生若夢。我看得常常走神,合起書最后印象最深的倒是一個簡單的鏡頭:
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來,制造一個措手不及。那樣的場景里,總有著一些意外之筆,也是神來之筆、有一回他是在午飯時來的,王琦瑤一個人吃泡飯,一碟海瓜子下飯,碗邊已聚起一小難海瓜子的殼。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簡,什么都不浪費的生計,細(xì)水長流的。
一碟海瓜子,清淡貧苦,卻還是不失優(yōu)雅。
——貧苦的食物多了去了,為什么是吃這個?醬蘿卜可不可以?
食物和人物融為一體,息息相關(guān)。這種親密可能甚至比直接寫人物的衣著還要親密。食物就是人間煙火,讓人物帶上煙火氣,也要細(xì)心留神是哪一種。否則人物的氣質(zhì)可以輕易地被干擾和破壞。
《紅樓夢》里,寫繁華富麗景象:熱鬧潑辣的鳳姐,家里燒稀嫩的野雞,可以。講究生活品質(zhì)的賈母,吃貴重的蒸羊羔,可以。富貴親和的寶玉,和丫鬟喝一碗精雕細(xì)琢的荷葉雞湯,也可以。
但是林黛玉幾乎不明寫吃什么東西,好么,螃蟹也必須是吃了一點子夾子肉就下來了,絕不給你想象張牙舞爪的樣子。寶釵也是一樣,燕窩,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清雅高貴。不獨釵黛,十二釵決定烤個肉,也必須是鹿肉,還得造出一場飛棉扯絮的大雪,琉璃世界開出白雪紅梅來,專為中和這場葷腥大嚼。鹿高級難得,還有點自在脫的浪漫氣息,當(dāng)然要這樣活潑優(yōu)雅的獸才配得上他的大觀園。不過那時候當(dāng)然是沒有浪漫這個詞的,那時候叫風(fēng)流,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
所以看續(xù)書寫到紫鵑詳細(xì)地咨詢黛玉紫菜蝦皮湯怎么燉,問她配著南邊來的五香大頭菜好不好,瞬間就覺得出突兀。
《穆斯林的葬禮》,老姑媽的餃子看得人欲罷不能:
老姑媽在廚房里又開始了士氣高昂的孤軍奮戰(zhàn)。新月還沒到家,她就買好了瘦牛肉,剔去筋頭馬腦兒,用快刀剁得細(xì)細(xì)的,撒上蔥末兒、姜末兒,拌好餡兒,擱在那兒“醒”著。這會兒,又忙著揉面,揪劑兒,搟皮兒。一手捏著面劑兒,一手搓搟面杖,那面劑兒就風(fēng)車似的轉(zhuǎn),眨眼間案板上就擺滿了銀元似的一片。就又一手托皮兒,一手填餡兒,十指一捏,就是一只菱角似的餃子。她要讓新月飽飽地吃一頓薄皮兒大餡兒的凈肉餃子,把住校的虧空都補回來。佐餐的小菜是拍黃瓜,拌著蒜泥,雖然簡單,卻爽口、提味,況且在這隆冬季節(jié),“四季青”溫室里的黃瓜,價兒也是可以的了,一般人家兒誰舍得買?不就是為新月嘛!餃子碼滿了案板,鍋里的水也已沸騰了。姑媽撩起圍裙擦擦手,走到垂華門前,朝著里邊問:“餃子煮不煮哇?”
描寫功力很強的作品,可是看完的第一感覺就是過譽了。我喜歡的是韓太太,喜歡她更顯真實的市井的精明和殘忍。有點兒諷刺,作者因為不喜歡韓太太反而寫起來最得心應(yīng)手,不必為難。老姑媽薄皮大餡的牛肉餃子,和我們紙一樣單薄純潔、先天性心臟病、喜歡梁祝和拜倫的女主角,格格不入。作者過于愛惜自己的主角是不行的,必須抽離。那樣溫情體貼的寶玉,窩心腳也派他來踢。
我想,吃什么,從菜名開始就得有講究。每個字都帶有它自己的感情色彩和聯(lián)想背景,這是整個漢語的文化背景賦予它的日積月累的色彩,從楚辭漢賦到街邊廣告,它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賦予一點。哪怕這個字僅僅是在名字里“滑過去”,可能都會為這個段落添一點不一樣的“勢”。角色嚼個口香糖,可能選擇薄荷味還是草莓味都可以略考量一下——可以讓這個“勢”為你服務(wù),和你想表達的東西吻合起來。
歸根結(jié)底,一切描寫,終究是為了“相宜”二字。所以優(yōu)秀的作品并不需要描寫得顯山露水,卻已經(jīng)讓作者的意愿籠罩了讀者。最失敗的食物描寫不一定是平淡無味,反而是作者自己寫得花團錦簇滿漢全席,連南瓜盅的紋路都比喻到了,而讀者卻想著:跳過...跳過...廢話...男主到底吃完了去哪兒干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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